戀物情深的宇宙觀──讀鍾怡雯《我和我豢養的宇宙》/ 黃宗慧
「女人的宇宙(cosmos)就是她的化妝品(cosmetic)」;「女人總是關心一些貓狗小事」;「物(matter),來自拉丁文的母(mater),似乎已經說明了物質的基本女性特質」……,證諸鍾怡雯《我和我豢養的宇宙》,以上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說法竟彷彿都能成立。鍾怡雯的宇宙觀望從〈紅顏悅色〉啟程,在如夢幻泡影的繽紛妝色中悠悠追憶自己失敗的新娘妝容,也在水亮的唇蜜、感光的粉底間細細尋思年華在色彩中的流轉,她的宇宙,當真從化妝品開始。夢裡三條腿的流浪狗,那逆來順受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交流之際,便理解了牠的感受,鍾怡雯自謂這是她烏托邦投影的隱喻;而「小女生」和「小肥」這兩隻貓的故事,則不但訴說了鍾怡雯無限心事,也讓作序者李奭學看見鍾怡雯這個老去的小女生,如何透過養貓悟得化己為物、以物觀己的哲學,「貓狗小事」在書中的份量,果然非同小可。至於物與女性的難捨難分,當然更可以在書中找到印證:「似飾而非」寫她的彌勒佛墜子、寫祖母的玉手鐲、寫童年想望卻錯過的黑色椰殼戒指;「梳不盡」寫髮蠟、寫篦,當然也寫梳子;「懷被」寫的則是她的老棉被與被套上一百隻貓的微笑……,在鍾怡雯的宇宙中,物之為用也大矣!
《我和我豢養的宇宙》於是可以說是一本寫物、觀物的書。不需要如巴特勒(Judith Butler)這位寫出《造就身體》(Bodies that Matter)一書的重量級學者來為「物」翻案──來強調物或物質性如何內蘊了反覆指涉表意、創造與生成的潛力──鍾怡雯關於物的書寫本身就證明了知性,或說知識,並非在物之外。書寫流行的金色系彩妝時,她看到不只是顏色本身如何眩目,還看到了語言對慾望的魅惑勾引:「凡賽斯專櫃小姐的口才軟中帶硬……她說今年衣服也流行金色和駝色,金色系的化妝品時髦又實用,好啦好啦,帶個眼影和睫毛膏回去吧!……她們用『帶』而不用『買』,多高明的修辭,讓人錯覺喜歡就可以拿走,不必付錢」;寫梳寫篦的時候,她不忘把婦女束髮的傳統追溯到燧人氏時代;寫溫柔的玉石如何被賦予趨吉避凶的想像時,她記憶起玉器傳達政令與表彰身分權力的陽剛歷史。鍾怡雯每每以清麗的文字為針線,串起細瑣繽紛的物事與個人感知、文史古籍間的牽繫,無怪乎李奭學會說,她在體物寫志中總有份氣定神閒了。
每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物事,都既可能成為引發個人記憶的觸媒,也可以是反思人生與慾望的契機。但是如果我們只是從「以物悟道」這樣的觀點來看待物,未免還是把物看成了一種媒介或手段而已;鍾怡雯所豢養的宇宙,當不只是她用以觀物悟道的工具,其實既說是「豢養」,就已經難掩深情,小宇宙中的物事,是觀望的起點,但物質肉身的本身,也可以是眷戀的所在,觀物,同時也戀物。不待男性心理學家費力去證明女性對物的執著關注是否與她們「先天的缺憾」有關──例如狄奧多.芮克(Theodor Reik)就承繼佛洛依德的說法,想證實女性是為了彌補沒有陽具的缺陷,才把對於身體的關懷轉移置換到衣服、飾品、家具等種種「身體的延伸」上頭──鍾怡雯的戀物有其一逕的氣定神閒,甚至理直氣壯,例如她對棉被的執著:「毫無疑問,棉被絕對比情人忠誠。那些不快樂、膠著、灰濛濛的情緒,被巨大而柔軟,像海綿一樣的棉被吸附了」,大學時代同寢室裡感情受挫的學姊是否夜夜被破碎的夢所困?鍾怡雯以棉被如此這般地替學姊找到了出路;而自己的棉被呢?當然更是用以憑弔舊日時光的夢之守護神,「現實再怎麼壞,至少有一床殷實的棉被可以依賴。我無法用一些抽象的概念來安撫自己,譬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種一點說服力也沒有的高蹈理念。最好是具體可觸之物,一件舊睡袍,或是老棉被都遠比高不可及的說辭來得即時而有效」。
抽象的總比具體的來得高尚?精神性的語言文字總比會腐朽的物質肉身更雋永?鍾怡雯並不服膺這樣的心物二元論,她不只以老舊的棉被取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重要性,更誠實地道出即使文字足以昇華失落,她仍寧可不要失落,即使物質肉身終將腐朽,也不願放棄對物的眷戀執著:當貓咪小肥已逝,回憶起枕在牠的肚腹上,嗅聞蘊含生命溫度與熱能的「肥之味」的那段歲月時,鍾怡雯一面安慰自己「小肥終將不朽──我們的故事已永藏繪本」,但又由衷感嘆,「要繪本做什麼?若能選擇,我毫不遲疑要換回那個可觸可枕可聞的貓肚」。這樣一種看待生命的態度其實也隱含在她對「色即是空」的蓄意誤讀之中:「雖然色並不作顏色解,我卻喜歡這樣美麗的誤讀。下意識裡,總以為彩妝只合不稚嫩又不顯老的臉龐。華年老去再妝,便有白頭宮女的悲戚況味,即使化妝技術再得體,近觀之下,徒然令人感嘆而已。那些顏色又哪裡蓋得住時間輾過皮膚的轍痕?不過讓人更加誤讀色即是空的意義呀!」這番「夢裡韶光,鏡裡珠黃」的設想可是對色相的勘破?恐怕對粉黛與華年的戀戀情深還來得多些──果真「色即是空」的話,也許就不會在意著時光輾過皮膚的轍痕,揣想著白頭宮女的悲戚吧?
然而鍾怡雯對物的探勘不只是深情款款的。寫愛物時她或許深情款款,寫懼物時她則是小心翼翼,例如〈蟲幻〉。勘物的步伐的確必須謹慎地跨出,否則所勘出的就未必是「活得趁心」的豁達之境,而可能是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量或空茫了。在〈蟲幻〉裡鍾怡雯小心翼翼地思索且歸類區分闖入生命中的各種昆蟲,而思索的開端,肇因於她與毛蟲之患的抗衡:辛苦種植兩年的薄荷在一個下午竟被上百隻毛蟲啃噬殆盡,「驚懼過度,加上憤怒,只用了一個多小時,一百多隻毛蟲便成焦屍」,火燒毛蟲後那殘留的殺戮快感、無以名之的罪惡感與不快,觸動鍾怡雯自問「薄荷翠玉透明的綠到了毛蟲身上,怎麼顯得如此渾濁可厭?」也讓她回憶起生命裡的第一隻蟬被祖父懸在柴房矮門上垂死掙扎的景況。同樣是翠玉透明的綠,在薄荷與毛蟲身上卻體現愛惡的兩極,鍾怡雯的提問,莫不是發現了我們對愛物與懼物的想像投射可以何其武斷?一念之間,天差地遠。再向前勘一步,鍾怡雯也許將看到我們與愛物懼物間的糾葛,或者,還有恐懼與憎惡與攻擊慾之間的連動,以及我們與異己之間你死我活的想像掙扎。但此時她卻不再繼續追探毛蟲之死,而寫起打蟑螂與殺蚊子時的自己如何可以全無愧疚感:「讓隱喻和象徵出現在文學裡就好,現實生活就不必那麼曲折了,一切都應該簡單而乾脆,像打蟑螂蚊子那樣──死了就是死了,不必在心上烙痕,否則只有徒增生命的負擔。如果昆蟲都像毛蟲和蜘蛛那麼複雜,死了還給人類留下謎團,那麼,活著何其艱難…… 何況,我的能量,也只夠用來惦記那隻蟬。」對於在探勘昆蟲之死的謎團前選擇止步的鍾怡雯而言,蟲患未必真能不在心上烙痕,否則又何以有〈蟲幻〉一文呢?只不過她小心翼翼地停下了探勘的步伐,選擇一種活得較不艱難的宇宙觀。也就是她在後記中所說的「賴活哲學」。
「那是一種很卡通的狀態。卡通取悅觀眾的方式,是角色歷經各種驚險必死的狀態而不死,譬如被重型車輾過,大樹壓著,下半身給倒塌的房子鎮住等等。不死,且屢仆屢起,愈戰愈勇……誰都知道那只能是卡通,現實生活裡,人只能死一次,活一次。因為只有一次,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其實卡通裡的奇蹟豈只是輾不死壓不倒?還有墜深淵猶能漫步雲端的經典橋段──卡通裡的人物走過深淵卻不知身已墜,而荒謬的效果也就在於,若是不低頭看,不發現腳下的萬丈深淵,就能繼續空中漫步,低頭勘看的瞬間反而是下墜的開始。如臨深淵般、艱難地活著的人們,處境是否有些類似卡通裡這樣的景況?沒看見生命如深淵般空無的本質,便有走下去的力量,一如漫步在雲端,以幻想遮住象徵秩序的缺口;看見了卻勘不破,反倒會被吸納到那巨大的空無之中。然鍾怡雯書寫的卡通記憶裡沒有這個經典畫面。她的宇宙觀稀釋了「低頭便看見墜落的可能性」這樣晦澀的色彩;也許未曾臨深淵俯瞰空無,才更可能抬頭尋找到飛翔的機會,或至少是喘息的空間。也許如此,方得以豢養自己的宇宙,「重建適於我居住的宇宙」,且眷戀地活著 。(《聯合文學》二一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