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恆久的滋味╱蔣勳

恆久的滋味╱蔣勳

【一】

人的一生,會經歷許多味覺,這些味覺停留在記憶中,成為生命的滋味。

【二】

小時候,喜歡吃糖,甜味停留在孩童時代記憶,不只是口腔四周的快樂,同時呼喚起許多滿足、幸福、受寵的回憶。
幾乎每一個兒童都有過愛吃糖的記憶,在許多民族的語言文字中,「糖」、「甜」,都已經不單單只是生理味覺上的反應,「sweet」、「candy」也同時包含了滿足、幸福、愛等等心理上的感覺。

甜味如果是人生第一個嚮往的味覺,甜味停留在記憶裡,也就有了童年全部的幸福感受。人不會一直停留在童年,因此人也不會一直滿足生命裡只有甜味。甜味是幸福,但是甜味太多,也覺得膩。

【三】

我不知為什麼開始喜歡上了酸味。

大概是在身體發育之後,十二、三歲左右,被稱為青少年,被稱為慘綠少年,好像沒有熟透的果實,透著一種青澀的酸味。沒有放糖的檸檬汁,鹽醃漬的青芒果,那種酸,好像初初嘗到生命裡的一種失落、悵惘 ,一種不嚴重的感傷。

酸是一種味覺嗎?

為什麼我們說一個人「好酸」,當然不是他身上的氣味,而是他透露出的一種在得不到時的一點點忌妒、譏刺、不滿足的憤怨委屈吧。記憶裡嗜吃甜食的童年,偶然吃到母親調了許多醋的麵條,立刻皺起眉頭,酸得全身皺縮起來,那時還不懂得「酸」的意味。等到我在青少年時期,擠了滿滿一杯純檸檬汁,不放糖,咕嘟咕嘟喝著,忽然彷彿懂了生命原來除了「甜」,還有別種滋味。

【四】

但我品味著「酸」的時候,還是不能了解,為什麼母親頓頓飯都吃苦瓜,極苦極苦的瓜,加上極臭極臭的豆豉,加上極辣極辣的辣椒,極鹹的小魚乾,用熱油爆炒,還沒有吃,遠遠聞著,撲鼻一陣鹹、辣、臭、苦,嗆鼻刺激的氣味,嗆到使人喉頭都是哽咽,嗆到眼淚止不住。

我長大之後,看著母親耽溺 在這樣的味覺裡,聽她敘述戰亂裡人的流離,她描述炸彈下來,剛才說話的人,不見了,腸子飛起來,掛在樹上。她在鹹、辣、臭、苦裡,回憶著她五味 雜陳的一生嗎?

【五】

五味雜陳,說的是味覺,但也是人生。

人生應該只有甜味嗎?還是在長大的過程,一步一步,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生命經驗的擴大,我們的味覺也在經驗不同的記憶?我在甜味裡記憶幸福滿足,在酸味裡學習失落的悵惘,在辣味裡體會熱烈放肆逾越規矩的快感。

【六】

我終於也學會了品嘗苦味,在母親臨終的時刻,我懷抱著她的身體,在她耳邊誦念「金剛經」,我懂得一種苦味,比甜味安靜,比酸味豐富,比辣味深沉莊嚴。我難以形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拒絕生命裡這樣苦味,我終於知道:我多麼眷戀不捨,母親還是要走,我也終於知道:我人生的滋味大部分從母親處學來。

【七】

從小到大,記憶裡最不能忘記的滋味都從母親的菜飯裡學來。我們很少上餐廳,母親總是一邊摘菜葉,一邊娓娓說著故事,她用小火煎著一條赤鯮,魚的酥香的氣味久久停留在空氣中,至今也似乎沒有消逝。母親的菜有糖醋,有鹽漬,有抹了花椒 的辛香,有酸辣,有辣苦,也有臭豆腐奇特使人迷戀的臭香。她教會了我去品嘗各種味覺,品嘗各種味覺混合的不可言喻的滋味。

【八】

但是母親的滋味裡有一種儀式,她會特別慎重料理,那滋味卻只是米麥五穀 的平淡。

每一年過年,母親要蒸一百個饅頭,發麵的麵頭要特別挑選過,蒸鍋裡的水,大火煮沸,蒸氣白煙繚繞,饅頭要蒸得白胖圓滿,用來在年夜祭拜祖先,也象徵預兆一年的平安祥和。母親在揭開蒸籠的蓋子時,慎重莊嚴肅穆的表情,使我難忘,她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是她有生活的虔誠。

饅頭飽滿豐圓,透著淡淡五穀的香。我負責的工作是在每一個饅頭正中心用筷子點一個紅點。紅染料用天然胭脂調成液體,用筷子頭蘸著,剛好一個圓圓的紅點。母親在一旁叮嚀:要點在正中心哦!那時候還沒入學,大概四、五歲,我也開始學會了慎重莊嚴的舉止。

我如此貼近那些饅頭,好像麥子在土地裡、陽光裡、雨水裡的全部飽實的生命都給了我,平淡悠長而且沉著 ,在所有的滋味之上,是更恆久的滋味吧!

恆久的滋味╱蔣勳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