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來了的這段時期,日夜顛倒嚴重,每日起床睜眼,胡亂塞幾片餅乾,打開電腦在社群網路衝浪,轉發Me too文章,按大心符號,留言鼓勵「謝謝你/妳願意說出來」。前台暴雨般沖刷的訊息目不暇給,後台還有私訊叮叮咚咚終日不斷,久無聯繫的老友、剛認識的陌生人、想一起幫忙做點什麼的同伴,凌晨三、四點,訊息像火種一樣丟來丟去。新織起的人際網絡像森林蘑菇底下綿延開來的菌絲,在光纖世界裡牽絲勾連。光纖的終端是在電腦前石化的我,網一掛上就渾然不覺日晷位移、天光漸暗,猛一抬頭已近午夜,才想到出門覓食。此時只剩巷口一間開到凌晨的麵店,點一碗麻醬麵、餛飩湯再加一盤燙青菜,麵條起鍋,熱湯上桌,我頭也不抬,邊吃邊滑手機、回簡訊,麵條青菜退化為飽腹的食糧,上下排牙齒退化為機械,只負責把麵條切斷。麻醬濃郁的香氣,自動隔絕在我的意識之外,吃在嘴裡像是清湯掛麵,索然無味。
每隔幾年就會來一次大浪,在台北青島東路在香港金鐘銅鑼灣或者像這次全然在網路的虛擬空間裡。大浪捲來,我就會像個孤魂野鬼丟了三魂七魄,心完全不在該做的正事上,想辭掉工作,想六親斷絕,想絕息交遊。書一頁也讀不下,在電影院裡坐立難安,平時的興趣嗜好退得很遠,彷彿我從來不曾愛影如癡、嗜書如命。我成了另一個陌生的我。
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當浪到了頂端,身體與精神透支至極限,二十幾個小時未曾闔眼。從浪頭上墜落下來時,我在香港北角的旅館床上,身體深深陷入彈簧床裡,不知昏天暗地睡了多久。我只記得在旺角街頭找了一塊地磚,在輪番唱Happy Birthday的守夜人群中,我在陌生人旁邊席地和衣入眠。我究竟是怎麼回到旅館?像是一場白日夢遊的模糊印記。我有多久沒進食?腳步虛浮走下樓,到街邊的攤檔點碗廣東粥,特意點了滾燙的粥,需一匙一匙吹涼才吃,讓時間慢下來,讓抗爭場上的煙硝,溶入這炭火熬粥的市井氣息,平行又交織的兩個世界,我待在重疊的陰陽魔界裡暫時喘口氣。
兩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九年過去了,失敗得多成功得少,理想主義總被現實主義擊潰。有人入獄了,旋轉門外有人進入國會殿堂。有人帶著結痂的運動傷害隱去,有人每到週年就要重新剝開一次傷害。有人變老有人變胖。有人落魄有人飛升。有人分手有人結婚。殘酷的春天與肅殺的秋天,無論經過多少次運動傷害,浪一衝來,無須思考的第一個身體反應就是站上去。
九年前的三一八運動,常常趕赴現場已是深夜,像個儀式一樣,我會在吉野家用完餐再過去。大夜班的服務生稀稀落落,通常只有一、兩個顧客,背對著落地窗獨自吃飯的樣態,像是美國畫家Edward Hopper的〈夜鷹/夜巡者〉,室內暖黃的光線流盪出去,街上卻空無一人。我習慣帶著一小塊內心的空曠,奔赴那憤怒與喧囂。
【自由副刊.沒有用的人2023/07/03 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