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只有一聲 /林文心

只有一聲 /林文心

 

大約是十五歲的夏天,我的鄰居帶著她的孩子一齊死去。

關於這件事,我全部的第一手經驗,說穿了,只有一道聲音。

「碰」。就是這樣,就沒有了。

那時我在老家一樓客廳,坐靠窗位置,聽見門外有聲也沒留心──反正路上總是有事發生。直至事後才遲鈍地推測:那或許是肉身砸向路面的聲音。

後來許多年裡,我不太嚴謹地反芻著鄰居之死,偶爾也想:會不會連這麼一道聲音,都是我虛構出來的呢?當時的我漫不在乎,如何確定何者為真?

總之,在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聲音過後不久,家中電話響了,我聽見二樓的母親接起電話、聽見她喊我名字、聽見她踩著拖鞋走下樓梯。

下樓後她對我說:「這幾天出門,不要走左邊那條路,從右邊繞出去。」

「為什麼?」

「隔壁公寓,有人跳下來了。」母親表情猶豫,而我想不起來自己如何回應,只記得除了心慌,也確實有著出門確認一眼的渴望──但究竟,要確認的是什麼呢?

救護車響是遲了一些才出現的。高頻、由遠至近。當車鳴消停,路口人聲突然變得非常清晰──人們大概聚集起來了。但是母親對我說:待在家裡,不要出去。

我沒出去、沒去確認,甚至未來幾週都依照母親囑咐,繞開了那條路。於是從此想起此事,能追索的只有那道聲音。

只有一聲。

根據母親聽到的說法,跳下來的鄰居,是先拋出她新生的嬰兒,再把自己也扔了出去。那該有兩聲才對啊?到底是「砰」,還是「砰」、「砰」?記憶充滿詭計,我不敢細想,也沒能多問。

「聽說,是產後憂鬱症。」其他鄰居告訴奶奶、奶奶告訴母親、母親告訴我。母親說,產後憂鬱症複雜又可怕,跟生理激素有關、跟夫妻關係或婆媳問題有關、跟性別困境有關,總而言之,生育難題無從防範,原本溫柔開朗的女人因為某些說不清的原因再也愛不起自己的孩子。

他們還說了許多,但我不再留意。日子久了,大樓搬來新的鄰居,某一天開始,左邊的路又可以走了。

我距離十五歲的自己已經非常遙遠。

直到最近。

最近生活中常討論到的話題是:「未來要生孩子嗎?」如果回答不知道,隨之而來的問題則是:「不喜歡孩子嗎?」

喜歡啊,通常我這樣說。

而我通常不說的是,我不確定是否喜歡有了孩子的自己。

如果不是特定幾位長輩,問出問題的人通常沒有刁難的打算,生或不生,好像也沒有什麼關係。然而那些問題一道一道,彼此編織收束成為胸口一張渾沌的網──渾沌可以指向黑暗,或者指向空缺。

為什麼我在意這些?我問自己。

可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投向渾沌,不過是成為了網的另一個部分。最後我所聽見的,仍是多年以前,可能不曾存在的那道聲音。【自由副刊2023/02/08 05:30

只有一聲 /林文心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