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老地圖〉☉ 駱以軍
對我來說,西門町和我並沒有那麼密切的關係,可是它對我們那個世代太重要了,怎麼都抹不掉。
要論起我跟西門町的淵源,得分幾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我的母親在台灣銀行的總行上班,那時我們住永和,有時我跟我哥會坐公車,從安靜的永和來到了繁華的台北都市,總會覺得台北被強烈的分成本省跟外省兩個國度。本省人會到迪化街過年,而寶慶路就很像是上海人的世界。
當時環繞的中心點是中山堂。中山堂對我的意義,大概像國民黨的公家機關員工福利,因為小時候我母親在公家機關上班,他們會拿一種橘色的票,可以免費看電影,像是《空山靈雨》、《秋決》等。當時的中山堂還不向現在被整成文化古蹟,一切都是流動的。
位於繁華河流的邊境
我父母帶我去吃過武昌街大排長龍的排骨大王,還會去新公園側門對面吃傳統的冰淇淋(ㄅㄚㄅㄨ),和喝裝在塑膠袋裡的酸梅湯,而在中山堂這邊周圍有很多筆墨莊、綢緞莊,很多銀樓,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個全然華麗的世界。從重慶南路、寶慶路、衡陽路走來,沿路會看到一些精彩的建築,像彰化銀行、日式的大建築,還有可以停四、五排車的中華路,包括中華商場的牌樓,對我來講都是屬於台北的象徵。
我爸會帶我們到中山堂對面的山西麵食吃貓耳朵,還有一家上海堂菜,也在同一條巷弄裡,當然現在都不存在了。我母親則會帶我去西餐廳,那種暗暗的美國式西餐廳咖啡屋,吃完後會上一杯咖啡,我還記得有有一個咖啡屋,在地下室很多張桌椅,甚至還有樂團演奏。
那是個新舊參差交錯的繁華年代,想像中西門町就像日本一樣既遙遠又陌生。我以為中華路就是那條寬闊的河流,從河流的這邊,要過一個天橋才能到西門町,天橋上擠滿了各種地攤,甚至乞丐,那種乞丐有點像民國三十八年遷台,大陸的沿海城市那種乞丐,你會覺得他們還停留在那個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天橋一下去,穿過平交道就是西門町,可是大人通常不准我們去西門町,認為它是禁地。於是,我對西門町最深刻的記憶就停在中華商場上,記憶中那裡有回教徒的清真館裡的豆腐腦,還有老周胖子這樣外省的食物,還有很多有名的啥鍋,那個時候我父親還會買一種用手推車出來賣的甘蔗汁,這是我童年的回憶。
決戰,青春遊樂場
大概在我國二、國三的時候,我和朋友正式進入西門町這個遊樂場,我們會跑到現在還在的來來獅子林廣場,那時電動玩具相當盛行,來來獅子林廣場一、二樓全部是電動玩具,像快打旋風、長生鳥、道路16各種電動玩具,那時可利用現金讓你換代幣,這裡有屬於青少年的特殊貨幣系統。像七桃人、長嫖子、穿日本流氓衫、還有刺青的人,都在打電動。
萬年大樓裡有一個金萬年冰宮,很多人都到那裡溜冰,後來萬年大樓變成賣模型、玩具槍的所在,是模型迷樂不思蜀的地方,後來有一段時間有很多賣公仔的,現在甚至還有賣 cosplay 配備,那個地方式給苦悶年代的青少年一種解放,不管是身上的刺青,或是一條改良過的牛仔褲。
那時候,中華商場背部全部是西裝皮鞋的裁縫店,訂製非常便宜,不過品質也很差。這地方幾乎是全台北市的高中生訂做制服的地方,當時的青少年,如果要讓人家覺得你是在混的,就得穿改良過的泡衣泡褲,如果顏色與卡其色顏色差異很大,過於水泥白,就準備等著教官來抓了。除了訂做的制服,腳下的皮鞋也要有跟,可以喀啦喀啦,才算是走路有風。
西門町還有賣菸的攤子,那個年代只有黃長壽,連白長壽都還沒有出來的階段,有錢一點的抽寶島、總統牌香菸,那個時候洋菸只有幾種,萬寶35、KANE、溫斯頓等,當年讓我們很有感情的萬寶菸廠如今已倒了,可是你到西門町的路邊攤,那種賣八卦雜誌的小攤販,還是會賣各式各國彩色的,像是夢幻糖果盒的香菸。
七○年代到八○年代的西門町,是台北年輕人的遊樂場,那種賣著便宜的少女假髮、假睫毛、髮飾,那個時候的西門町,全都是對日本的哈日想像。我印象中第一次去吃吃到飽的餐廳,也是在西門町,就是八○年代剛出現的那種Buffet。
夢的窟窿
大概九○年代以後,約莫我大學時期,SOGO被拉出來成為城市的都心,不光是西門町,連帶衡陽路、重慶南路整個都衰敗了,那時候去西門町,你會覺得人都散光了,大家去所謂的東區,甚至跨過去,到了大直美麗華,人潮一直在移動,這個時候的西門町,好像在沉沒的邊緣,等到中華商場拆掉以後,西門町靠近萬華那一帶就更破敗了。
遊樂場的繁華之神突然離開了,就像華麗的鱗片羽毛都被拔光,我看到的是一個徹底的衰敗王國。到處是穿著學生服,或是泡衣泡褲的那種女孩子,在等年紀大的老頭子請她們吃西餐,或是可以去上賓館的落翅仔,再剩下就是吸毒的人,便宜的妓女,還有老人和紅包場。那時候的紅樓就是放A片的地方,感覺像是一個禁忌、秘密的存在,裡頭很雜亂,城市裡的汙垢、邪惡的傳說都自那裡誕生。
我很喜歡捷克的小說家赫拉巴爾,他把城市的興衰寫成像是藏污納垢的考古地層學。我想每個城市都一定會有一個夢的窟窿,埋藏了整個城市的故事,而西門町就是這個夢的窟窿,曾經繁華一時,可是它的繁華,又隨著時間消失殆盡。
後來,西門町開始辦影展,文青湧進去了,現在又重整過步道,西門町過了十年、二十年後開始翻身。重整之後,西門町似乎變成青少年文化的代表,以前的西門町如同被炸掉似的不見了,因為捷運口在那邊,有新的商機,紅樓也變時髦了,還有小熊村,包括刺青,販售一些手機裝飾品之 類的小物品。
但現在的青少年可能是富裕了,不但有網路,去的地方也多了,可以想像的世界是非常寬闊的,所以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西門町只是其中一個選擇,而不像當時的我們,是一個夢想應許之地,以前進入西門町,就像進入大型遊樂場,你在裡頭消費,得到實體的給予。例如:彩虹香菸,還有令人目眩神迷的小事物、小玩具。那時西門町充滿了夾娃娃機,機裡都是日本正版的公仔,而在萬年大樓,則是,日本真正的漫畫,或正版的繪圖,原畫集,還有電視遊樂器如任天堂都在那裡。對青少年來說,西門町簡直是為他們而誕生的,賦予一種狂歡感。對許多無法在東區揮霍的年輕人來講,西門町能讓他們感到安心。
到了現在,西門町對我來說,就好像是同一個名字的城市,可是現在住在這個城市的神祇,跟原來城市早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