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最美的傳奇:追憶林文月/郝譽翔
作家林文月,是連橫的外孫女、連戰的表姊,於美國加州時間5月26日早上9時許過世,享耆壽90歲。文學界紛紛發文弔念。
2015年12月12日《聯合報》聯副版‧周末書房〈郝譽翔/最美的傳奇:記林文月老師〉曾為12月18日即將上映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2的宣傳邀約撰稿,讓我們看到作家郝譽翔對林文月老師美的描述,以及從她身上所習得的事。(編按)
文/郝譽翔
林老師是中文系最美的一則傳奇。曾經聽一位師長說,每逢他們那一輩的人聚在一起,回憶起學生時代,居然整晚談論的話題都是環繞在林老師的身上,可見林老師是台大人青春時代最美好的記憶。不過,當這位師長微笑地談起這些往事時,他自己卻也沒有察覺,他整晚所言之事,竟也都離不開林老師,令在座的我們都不禁莞爾。
林老師的美,已是眾人皆知的了,但我卻也聽過另一位師長感慨地說,天底下的美人很多,但如同林老師一般,無人不以為其美的,恐怕還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我經常想,到底如何去定義美呢?一直到讀了林老師翻譯的《源氏物語》,我才終於稍稍有了些許了解。林老師引本居宣長的「物之哀」說,最能夠切中《源氏物語》的核心。「物」,乃是指客觀對象的存在;「哀」,則是人類所秉具的主觀情意。故「物之哀」便是當人類在面對外在客觀世界之時,所油然而生的情感,而於此主客融合,呈現出一個和諧的情趣世界來。
我總以為,從林老師的作品乃至於為人,也正是這一美學的實踐。她的謙和、從容和優雅,無一不是對於萬事萬物的敬慎得來。林老師說話講課之時,總是不疾不徐,語調平緩,不妄言,也不多言。而聆聽林老師談論文學,乃至於她所精擅的美食,都不免令人慚愧的感到,原來奧妙就隱藏在一點一滴的細節之中,而自己竟是如此的粗率,漫不經心囫圇吞棗,故往往錯過事物真實的好滋味。
這也是為何我特別喜愛林老師文章的緣故了。她總出之以平淡、自然,不雕琢藻飾卻含蓄耐讀的文字,將生活之中的瑣事:烹飪、旅行、讀書、教學,以及師長、朋友和學生晚輩之間的情誼,娓娓道來,看似波瀾不驚,但其中卻自有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和對於世事、人我之間的珍愛,汩汩地流淌在字與字的方塊之間。
故美不再止於形體,或是語言,而是在於實踐,在於舉手投足的方寸。有人從外表上看林老師,總以為她是非常柔弱、纖細而女性化的,但我卻私以為,她那並不輕易張揚的內心世界,卻應是極其堅韌、剛毅的。這只要看她的手書,文字線條簡潔有力,就可以察覺她是一位極有原則,並且兼具魄力與耐性之人,而不會輕易與世浮沉。也因此,林老師總是謙稱自己是以最緩慢、樸拙的方式,讀書,作學術研究,並且從事翻譯和寫作,彷彿這其中並無特別之處,而只是極其自然地,一路慢慢地走了下來,但長年累月所累積的成績,卻又是如此的驚人。
我第一次讀《源氏物語》,是在二十歲時,或許因為年紀太輕,竟未能讀出箇中的真正滋味,然而如今年紀漸長,再度回過頭去閱讀這部經典,竟不由自主地為它的每一個字句深深著迷,震撼到無法言語,終於不免感到萬事萬物,無一不是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但卻也正因為美不能在時光之中靜止,人生可憫,所以相形之下,人生中每一個瞬間的歡樂與美好,才更值得我們去把握、凝視與珍惜。尤其這些年,經歷過了一些人事的淬練和摧折,我更越來越慶幸自己是一個林老師所說的:「讀中文系的人」,我才有了些許機會,得以從林老師的身上乃至於作品之中,去學習到一個人所應該具有的修為和堅持,又如何達到表裡合一,穿透現實的一切紛擾、喧譁與缺陷,而成就一己生命的完滿和諧,並完成那從容、平靜,乃至於足以和時間相互抗衡的美,而這無非就是身為一個「中文系的人」最大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