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儀館前鳥鳴聲〉 / 武豔秋著 楊玉鶯譯

 

冬天般的冷冽籠罩著蓮，房間瀰漫著櫻花芳香劑的氣味，也許，人們希望能用人工香氣壓過亡者的自然氣味。嗯哼，誰不怕死人的氣味！兩個月前，剛開始從事這份工作時，蓮也很害怕，害怕看到一具僵硬的屍體，害怕逝者冰冷的肌膚，害怕嗅到死亡的氣息。但從另一個角度，一個人的死亡造就了另一個人的生計。

胎兒剛成形一個月，蓮遭先生遺棄，隻身他鄉，半個漢字也看不懂。幸好在無助的求職路上遇到一位同鄉姊姊，姊姊叫她跟著一起做殯葬工作：「這邊很多人不喜歡這個工作呢妹妹，所以這是我們的一個謀生機會。慢慢會習慣，妳別怕，收入不少呢！」蓮就這樣跟著姊姊一起做。起初的幾天怕得連夜晚也不敢入眠，閉上眼睛，腦海浮出的是那些亡者青紫冰冷的面容，耳際迴盪家人在棺木闔上時的哭喊聲，那時候蓮只能呢喃唸佛，手輕輕撫摸腹部，她感受到一個渺小的生命正慢慢、慢慢地長大。「媽媽要賺錢把你生出來、養育你，孩子別怕，安心地躺在媽媽肚子裡，孩子別怕唷！」也許是因為要養育那渺小的生命，蓮心中的恐懼漸漸退散。

今天，蓮獨自一人負責替一位四十出頭的女士做大體清潔、更衣及化妝。她面容蒼白但輪廓相當和諧，「在世時她應該很漂亮吧！」蓮默默地想。她用乾淨的毛巾小心翼翼為女士擦拭臉龐和身體，再為她穿上家人準備好的淡藍色優雅裙裝，最後為女士上淡妝，在緊閉的雙唇塗上一點唇膏、在僵硬的臉頰輕刷些許腮紅、替已經不需為煩惱而緊皺的眉毛上色。「親愛的女士請安息，希望您在走向永恆處時，對這幅妝容感到滿意！」

漂泊他鄉的同時，孩子是未來唯一的希望

工作結束，蓮到外頭坐在樹蔭下乘涼，等待為下一位死者上妝。殯儀館裡頭敲木魚誦經的聲音隨風飄上冬季的黯淡天空，猶如將逝者靈魂送往某個遙遠的地方。茂密的樹蔭底下有幾隻不知名的鳥兒正在鳴唱，混合木魚和誦經的聲音形成一首特殊的合音。但於蓮，這個聲音已日漸熟悉，越聽心靈越覺得平靜。

突然間，她想起方才那位女士的先生和他那滿是悲傷的臉龐，先生的手緊緊抵著棺木蓋不讓入殮師闔上，嘴裡呢喃著不成音的道歉，約莫一歲半的女兒仍天真地叫「媽咪」。

蓮的心糾了起來，想著，萬一自己也這麼早辭世，年幼的孩子有誰可以依靠？蓮在越南的父母因為逃債流落他鄉，親戚一直以為他們已經跟著蓮到台灣定居，再過幾年就可以衣錦還鄉。人們怎知，在這邊定居談何容易，也要流汗又流淚才能賺到錢，豈是一過來就自然而然變富裕。因此，即便已來台6年，蓮還是不敢回去家鄉，怕父母的債主找上門、怕人們問父母在哪裡、怕人們問蓮上班賺的錢多不多。

正在恐懼中潛游的蓮，突然感到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蓮將手放在肚子上微笑：「孩子你會踢了啊？」孩子也許感受到媽媽的不安，所以想辦法安撫她。蓮輕輕呼一口長氣，仰望冬季的天空，再一次靜下心聆聽鳥鳴和連綿的木魚誦經聲。

「蓮，我覺得妳最近胖起來了對不對？」

「是啊，我長了幾公斤呢，因為最近喝太多珍珠奶茶了！」

嘴上露出微笑回同事姊姊的話，但蓮的心卻掛著千斤重的煩惱，不曉得蓮懷孕的事可以隱藏到何時，說出來怕別人不讓蓮繼續工作，妊娠的婦女從事大體化妝工作不知有無犯了什麼禁忌？所幸正值冬季，蓮穿著大件的冬衣所以沒人發現。因為要生孩子，蓮很需要存一筆錢，而且孩子出生後還要留在家中至少一兩個月照顧他，那段時間的生產費、生活費、奶粉錢、尿布錢、嬰兒衣服的錢、保母托嬰的錢等等，都要先準備好，因為蓮只有一個人。現在能藏得越久越好！

那些客死異鄉的亡魂

這幾天要連續幫三位同鄉準備入殮，讓蓮覺得悲傷無比，即便知道要保持愉悅的心情，但心卻不那麼聽話。第一位是個子高大，膚色因長期在工地工作而顯得稍黑的年輕男子，他工作中發生意外傷及頭部無法救治，工地老闆心疼他，將他送來辦理安葬和超渡儀式。

「好可憐喔，還那麼年輕……」同事姊姊微微哽咽地說。蓮用毛巾輕輕擦去殘留在年輕男子額頭上的乾枯血漬，想起不知漂泊在何方的弟弟而淚眼盈眶，口中呢喃：「南無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南無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

第二位是個20來歲的家庭幫傭女孩，人們說她偷錢後潛逃，驚慌之時不幸遭車子撞擊，仲介公司裡的朋友送來這裡火葬。女孩平時可能很少做保養，所以臉部肌膚不是很光滑，蓮倒少許玫瑰花露在手心上，緩緩地在女孩臉上推開，為她上妝時也格外細膩。

「女孩子誰不喜歡打扮漂亮，妹妹請安息！下輩子別再流落他鄉了！」

意外地，第三位卻是蓮的鄰居姊姊，因罹癌而過世。姊姊嫁到台灣之後，蓮再也沒見過她，現在能碰上面，卻是陰陽相隔之時。為她開心的是先生很好、孩子很乖，為她傷心的是生命怎如此短暫。上了妝，蓮在姊姊髮鬢別上一朵晚香玉：「小時候我們最喜歡這花的香氣呢，姊姊！」蓮的心一陣陣糾結，孩子似乎也受媽媽情緒影響醒過來，輕踢蓮肚皮幾下以示安慰。

蓮又坐在殯儀館前的樹蔭下，如往常般聆聽鳥兒鳴唱及木魚誦經的合音，突然發現新來的報春鳥——燕子。蓮未曾聽過燕子啼唱，但燕子喜歡翱翔、低飛，小小的翅膀拍打著，讓天地都熱鬧了起來。燕子歡欣地呼朋引伴，在殯儀館屋簷下築巢，而此處來往的人們臉上笑容都已熄滅。蓮體內那小小生命告訴她，不能像其他人那樣憂愁，她對人生的深奧哲理瞭解不多，但她明白活著就是擁有希望。而希望則是成形中幼苗的太陽，希望是致使蓮不斷努力好好過自己人生的能量。

「爸爸走了，兒子，向爸爸拜別吧！」蓮站在殯儀館外，面朝向一群正在為某個男人進行入殮儀式的人，再低頭拜三拜。這就是在蓮懷上他的孩子時，遺棄了蓮另結新歡的男人。古人的道理何曾有錯：「尊貴換朋友，富裕換妻子。」來台灣6年，蓮只待在家裡打理家務，美貌也隨著歲月逝去，先生事業有成後怕蓮挖錢寄回娘家，所以編理由離婚另娶。蓮也默默地離開，沒有任何要求。她想過著充滿陽光照耀的人生，而不是成天躲在廚房一角，還遭人輕視。人已逝，義已盡，就祝他安穩走入永恆，我不怨嘆他而要感謝他，讓我找回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舊的逝去，新的出生

厚實又溫暖漆黑的空間包圍著我，無形中我聽見來自某個人規律且沉穩的心跳聲。這聲音一直圍繞著我，安撫我，哄我入睡……

我好像睡了很久，我好像是這個世界新來的人……

吱喳的鳥叫聲喚醒了我，遠方傳來敲木魚誦經的聲音。「我吃過中餐了，姊姊。」包覆著我的軀體發出溫柔的聲音。這個聲音輕輕地對我說：「媽媽親愛的孩子，要乖乖唷！」原來我在某個人的身體裡，而這個人是母親，也許母親認為我還太稚嫩，所以將我藏在母親的身體裡。我想傳給母親一聲招呼，因此努力地蠕動自己小小的身軀，結果只是感到很無力，還是先安靜躺著等好時機吧！母親的身體很溫暖，但為何母親常憂愁？讓我好擔心！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也不能開口說話，希望母親開心一點，所以只能用小小的腳往面前那片漆黑踩幾下。然而我興奮地發現這個方法很有效，因為每次踩母親就摸我一下，心跳也穩定了很多……

溫暖漆黑的空間日漸狹窄，我能聽到的聲音也日益豐富，母親和某位同事聊天時的笑聲，還有哭泣聲、嘆氣聲、車輛的聲音和噪音……某天我醒來，聽到母親疼痛的哭聲，我也跟著緊張起來，覆蓋著我的漆黑空間一陣陣轉動，似乎想要將我轟出去，它好像已經沒有空間容納我日漸增長的身軀。別這樣！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離開這裡，我還來不及跟漆黑的空間道別，我還沒想到要跟母親說什麼。別呀……

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推離漆黑的空間，我很不甘心地發出向這個世界招呼的哭聲。

「蓮，妳為什麼瞞著我懷孕的事？如果我沒有去租屋處找妳，就不知道妳母子倆怎麼了，昏倒卻沒人知。」同事姊姊一邊盛雞湯，一邊又氣又心疼地跟蓮說話。

「對不起，我怕姊姊不讓我跟妳去工作。」

「如果我知道，肯定不讓妳做的呀，接觸大體對胎兒不好，但錢的事我多少可以幫忙啊！」

「我不想連累姊姊。我孩子乖嗎，姊姊？」

「雖然還沒足日足月就出生，但很幸運孩子長得很可愛。妳喝雞湯吧，才有奶水給孩子吃。」

「是，謝謝姊姊！」

才將近清晨5點，但鳥兒已經鳴唱得如此熱鬧，春天真的已經統御整個世間。殯儀館屋簷下的兩隻燕子，應該也添加了幾隻小燕子。蓮突然想起那個地方的鳥鳴聲和敲木魚誦經聲，在產房裡，當她跟小兒子正與生死拔河時，在她耳際響起的就是這個聲音，無形中這似乎為她注入了力量。她想回到那工作，想將孩子養育成人！抱孩子在懷裡，蓮輕輕地微笑，圍繞著她母子倆則是春天燦爛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