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和音樂之寶藏/阿南 徐拉兀

Posted By on 11 月 24, 2021 | 0 comments


友誼和音樂之寶藏/阿南 徐拉兀

 

西元二〇〇一年六、七月的時候,Mr. Anan Srilawut 來到一個自己從來不認識的陌生國度,做自己從來不曾做過的工作……。我加入桃園機場捷運承包商的外籍勞工團隊,負責桃園—林口—長庚—臺北的路段。那段時間裡,天氣非常炎熱,加上工作環境的高溫,感覺加倍酷熱。休息的時候,工人靠走動來散熱,如果一直站著不動的話,腳底板會快速吸收熱氣。

我在這個地方展開工作和生活,和許多人一樣,第一次漂洋過海來到這個國家,剛開始語言不通,凡事幾乎都用猜的。我發現這裡的天氣比我的家鄉更熱, 工作也非常陌生,我沒學過中文,從來也沒有聽過這種語言,對我來說真是個大問題!

思鄉病也一直困擾著我,想家、想兄弟姊妹、想鄰居和朋友。最嚴重的是, 我非常想念我的一對兒女,他們跟媽媽和阿嬤住在泰國,自從我踏出家門的那一秒,大家就時時刻刻地等待我的消息。這是我第一次踏出國門,目的地就是臺灣。

我覺得自己是一棵被連根拔起、移植到遙遠地方的樹。適應新的環境很難, 幸運的是,有臺灣朋友跟我說話、噓寒問暖,尤其是阿東和胖胖(是他們叫我這麼稱呼的),他們兩人是我工作團隊的隊長。

胖胖非常喜歡唱歌,我也喜歡玩音樂,我們非常合得來,很快變成好朋友。至於工作上的事,胖胖很樂意教我,常常用逗趣的聲音製造工作氣氛,因為他常常唱走音,甚至漏拍,讓大家笑翻天。

這些老掉牙的中文歌幾乎沒有人要聽了,對我來說卻意義重大。第一,這些旋律讓我覺得很放鬆;第二,我可以從歌詞裡學到中文。如果我聽到歌詞裡有哪個字詞讓我特別感興趣,就會問胖胖,聽了一陣子,記住旋律,我很快就會唱了,這可以讓我減輕想家的痛苦。我的工作也進步神速,語言和工作幾乎都不成問題了。因為我有好老師,不斷教我工作上常用的詞彙,我沒有留意時間過得快或慢,只求盡快適應周遭所有事物。

直到冬天到臨,寒冷的天氣好像悄悄地叫我早點投降,有時狂風暴雨使得天氣更加嚴寒,冷風刺入骨髓。不過我的好朋友已經提前教我如何應對各種狀況, 加上事先受過訓練,我還是可以零失誤地透過電話與組長做工作上的溝通與確認。我因此常常被分派處理重要的事務,組長甚至讓我帶隊加班,我的收入也因此增加不少。後來我報名中壢區的高中遠距教學,並利用假日 ( 也就是禮拜日 ) 參加考試。

同時,在泰國的母親、太太跟小孩有足夠的金錢買品質比較好的食物,小孩子也有錢買文具了,這些在我來臺之前,對我的家庭來說只是個夢。家裡的經濟漸入佳境,而我這裡的情況也愈來愈好,工作和語言不到一年時間就上手,一切都那麼的妥當、那麼的完美,宛如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我想起猶太人的諺語—「鐵磨鐵,磨出刃來;朋友相感也是如此」我在臺灣的一切慢慢好轉,如果要說現在「我已經挖到寶了」也不為過,因為正面影響我的所有事物,我都把它當作「寶藏」。

正當此時,我卻突然接到一個令我心跳快停止的消息,泰國的家人打電話通知我:「媽媽因為癌症過世了。」病發最嚴重的期間,媽媽拜託大家不要把病情告訴遠在天邊的我,直到她離世為止。我了解媽媽的心情,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是媽媽身邊最親近的人,我知道她不希望自己的病驚動到我、給我添麻煩,也不想影響我的工作,畢竟我還要努力養家餬口,還清債務。生離死別彷彿是成功必經的關卡,這個道理媽媽非常清楚,我們只能無奈地接受,與命運共處。

接到噩耗那天,我正在高速公路高架橋上工作,一聽到消息,我嚎啕大哭, 淚流滿面,淚水直淌胸口。胖胖了解我的狀況,他非常擔心地向我奔來,並把手機遞給我:「你先打電話回家了解狀況,用我的手機。」

胖胖建議我應該回國,我也決定回去見媽媽最後一面。我告訴胖胖,我還會再回來工作,但到時不知會被派到哪裡,只能聽憑仲介公司的安排,總之我得先回去處理媽媽的後事。在宿舍等待回鄉的航班,我回想著來臺之後的生活種種。母親離開這個世間,我甚至來不及在母親臨終前說最後一聲再見,我如何能繼續留在這裡?

我出生於泰國東北部黎逸府的務農家庭,我們的農田一年只能收割一次,灌溉完全依賴雨水。這裡大部分的人家境都一樣貧困,但我的爸爸有木工當副業, 他同時也是個民俗樂師,所以我們的基本需求大致都算滿足。

爸爸心地善良,也很疼愛我,他常常教我民俗音樂。其中有首歌我一直牢記在心,歌曲描述了我們的真實生活,有句歌詞是:「雖然我們很窮,但還是可以吃得飽、睡得香。在北方,就算收割季節,緬甸人仍得扛著槍;在南方,柬埔寨人還得跨過屍體去種田。」事實確實如此,我們的鄰國一直在打仗。不幸的是, 我七歲那年,妹妹只有五歲,父親生病了,醫院搶救無效,才短短四、五天,父親便過世。

母親沒有改嫁,一手把我們帶大,同時扮演爸爸和媽媽的角色,耐心地與所有的辛苦搏鬥,我也盡量幫媽媽的忙。當我幫大人做工的時候,發現她在一旁偷偷哭泣。那個年齡的我,並不感到悲哀沮喪,現在回首以往,還覺得那樣的勞動很好玩,讓我回想起爸爸常唱的那首歌:「雖然我們窮,不過沒有戰爭。」但是我看到了—貧窮的苦難,其實就是父母親的抗戰。

與生俱來的貧窮,加上基本需求的匱乏,因此我們兄妹倆所受的教育很有限,我只讀到小四,而妹妹讀到小六。有句話至今依然安慰我,就是媽媽常對我說的:「不論有多窮,你都是媽媽的乖寶貝。」

我們一起務農維生,直到妹妹到了適婚年齡,有人來提親,媽媽將她嫁給同村的人。我也離開家裡,到外地工作並工讀到國三,後來為了一技之長,繼續讀專科,我選擇了美髮和音樂,直到碰到心愛的人,媽媽也很高興地同意我們的婚事。

兩年後,我們生了一男一女。由於期望孩子受更好的教育,我希望在太太的土地上蓋一棟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將媽媽接過來一起住。正是為了這個夢想,才促使我冒著漂洋過海的風險,來到遙遠的國度臺灣,直到今天。

媽媽的喪事於黎逸府舉行,大家都因為她的離開傷心不已。我看到房子裡兒時玩耍的痕跡,想到了每次都有媽媽的陪伴,我的心臟就痛苦得像被刀子反覆切割,但是眼裡已經哭到沒有眼淚,只有心頭在滴血。

「媽媽,您應該知道您的寶貝很快就可以圓夢了。」我希望母親能為我的夢想成真感到光榮。我即將擁有自己的房子,而我希望媽媽是第一個走入新家來祝福我的人,但如今她只聽聞過我夢想的藍圖,來不及親眼見到我們的房子已經開始動工。

不過,我不該坐在這裡惆悵埋怨,「媽媽,您一定不喜歡我這樣。」於是我決定將我的妻小託給我的岳父照顧,這樣太太可以跟自己的父母同住,而我們的兩個孩子也可就讀更好的學校。

然後我再次回到臺灣,幸運地找到理想的工廠工作。自從我跟胖胖道別,回泰國處理完媽媽的後事之後,這次我到了苗栗的煉鐵工廠。在這裡,我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其中,阿楊是我的組長,這個頭頭不喜歡喝酒,而我也不喝酒、不吸菸,所以他待我特別親切,也願意教我很多東西,工作很快就上手了;另外一個叫阿信,是阿楊的朋友,他是另一組的組長,他們倆常常給我加班的機會,這樣我的收入就可以增加一些。

他們和胖胖一樣喜歡唱歌,我很快就輕鬆地融入他們的生活圈。此外,還有一個姐姐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她是負責檢查貨車進出工廠的門衛,她也喜歡唱歌,而且歌聲很美。有空的時候,我喜歡找她練唱,對我來說,這是重要的機會,可以用音樂學習本地人的語言。工作也難不倒我,因為有組長的厚待,還有朋友的相助,讓我可以輕鬆過活。

我的收入頗豐,很多事情都不再遙不可及,我的兩個小孩可以讀到大學,這是我之前連作夢都不敢夢的事,因為我碰到「友誼的寶藏」。像現在,連我都無法相信自己能讀大學,甚至我還有足夠的錢買電吉他,這是我以前的夢,而現在我可以真實觸摸到它了!

如今我常常帶著吉他四處去做公益表演,包括臺灣的監獄。透過泰國友誼中心、組長、以及其他外籍朋友的推薦,讓我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後來有人推薦我報名「獎勵泰國優秀勞工子女來臺省親活動」,提出的申請順利被錄取,我的兒子、女兒和我三人,即將在真實地在國外相見,這對一個非技術性外勞如我來說,是個莫大的光榮。

這期間,我的女兒剛好讀完專科,而她放棄申請日本的公費留學,打算來臺灣唸書和工作,因為她從我的口中得知臺灣許多美麗的故事。我幫她介紹位在新竹新豐的電子工廠工作。

然而,又一個噩耗傳來。我的太太打電話告訴我,我的岳父病了一段時間,現在離開人世了。我趕緊透過電話安慰太太和孩子們,讓他們冷靜下來處理岳父的後事, 這是當下唯一的辦法了。等她的情緒平復一些,我的兩個小孩也剛好來到臺灣。我對於我的命運感到疑惑。每當在臺灣的生活趨近於圓滿的時候,卻總是受

到一次又一次的噩耗打擊。但是,我絕不會向命運屈服,我總相信來自不同國籍的友誼,還有家人的安慰,一定能激勵我,讓我度過難關。

我在臺灣工作的時候,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接連去世,讓我失去了慰藉。然而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沒有人能逃得掉死亡,只是這次輪到我們的父母走上這途,留下來的人,生活還是得繼續前進。

臺灣還有很多寶藏等著大家來挖掘,為了自己的未來,若我丟下這麼好的機會,不是明智的抉擇。臺灣讓我的家庭生活條件變好,提供我的孩子們(包括我)能讀到大學,給了我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豐富經驗,無償獲得不同國籍的珍貴友誼,讓我有機會結識很多善良的兄弟姐妹。雖然我在這裡失去了家人,但那就是命運,而我所獲得的這些卻是無價的。

今天這樣的結果是過去的我無法想像的,彷彿是上天給我的祝福,傾注澆灌在我心靈的滿滿祝福。每一天,我快樂的程度宛如自己能夠主宰這個世界,從醒來到睡眠,我都很愉悅。

雖然有的人對臺灣的感想和我不一樣,但是我也管不著。對我來說,臺灣這塊土地之於我和我的家人實在是巨大的靠山,我會永遠記住臺灣這個地方,直到我停止呼吸。集結各種印象最深刻的經驗,我決定把臺灣譽為「友誼和音樂之寶藏」。

(《流:移動的生命力,浪潮中的臺灣—第十二屆移工文學獎得獎作品》, 四方文創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