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遍野 / 顧玉玲
我初識阿草時,她戴著紅色的絨毛帽、穿著有腰身的長版厚外套、半長筒馬靴,看來時髦又體面,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我們從河內機場一同返回北寧家鄉後,她脫鞋脫帽脫外套,旋即換件鋪棉的粗布外套,膠鞋一踩,立時又變回一名農婦的模樣,可餵養雞鴨兼燒柴火,不怕弄髒。她用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紹,手掌圈個弧狀拿在唇邊張口咬,音調聽來像是桃。
「啊我知道,阿桃,是一種水果對不對?」我搶著作答。
「對對對,草莓的草。范氏草。」
原來是阿草,是個很普遍的名字,青草遍野,生氣勃發。
農村裡蜿蜒有致的實泥地,隨處可見牛糞、雞屎、狗大便,和孩子們。豬隻多在院子裡圈起飼養,食量大,剩菜剩飯不足還要剁碎香蕉嫩莖煮熟了餵,排洩物也惡臭難聞,需要沖刷清理。草地上不時有牛隻放牧,戴著斗笠的婦人們坐在一旁聊天,也有那落單的大牛小牛,在巷弄間並行,鈴鐺清脆,怡然自得,稍緩了腳步很快就有牛糞落地。牛糞曬乾了可做燃料或堆肥,大路上總有人撿拾清理了去,有青草味。
「牛會走來走去找東西吃,晚上自己回到主人家。」阿草說:「北寧的牛都很聰明,會認路。」
農村裡傳統家戶的格局差不多,主屋就是橫向的一大間房,竹簾子或花布垂在大門前,說是擋風擋沙也擋蚊子。入門正中可見神龕,祭拜祖先,也有不少人拜胡志明像,或各式神佛。屋內的家具多半是木製的,圓柱木撐頂,木窗木門木櫃木床木桌椅,大廳左右二側多半是雙人木床,上懸蚊帳,白天裡蚊帳收起,棉被捲好,可以當座椅,視線上也不礙事。人多了要吃飯,就在大廳地面鋪上一張或二張竹蓆,可以有一二十人席地而坐,小圓桌似的大錫盤上,放置菜、飯、水果、紙巾,用餐後鍚盤端回廚房,竹蓆捲收妥當,又讓出一個空闊簡淨的客廳。
阿草說:「台灣人應該不習慣,越南的房間都沒有一間一間隔起來。」
隔間所代表的現代生活、隱私權、獨立等意涵,也隨著返鄉越勞帶進農村生活。原本的傳統房舍裡,床是客廳的一部分,入夜罩上蚊帳就可安睡,晨起後蚊帳一收又可以當坐椅、桌面,方便又省事。但村子裡出國返鄉後搭建的新房裡,有志一同使用水泥牆將臥室與客廳隔開了,原有交錯使用的大空間被劃成一格格單一用途的隔間了,侷促且永遠不夠用。
阿草的房子是老屋新修,外牆漆黃、滾綠邊,一樓仍維持傳統的客臥兩用的大間,客廳裡兩張大木床各據一側;二樓是大兒子的新房,水泥牆隔出長方形的私密臥房,牆上掛有經過柔焦處理的婚紗照,木床加疊了嶄新的彈簧床,花色活潑美麗;樓梯再往三樓,像工地一樣的半成品,裸露的水泥與沙石。
阿草忙擺著手說:「不要看了啦,沒錢再蓋上去,就蓋一半了。」
蓋一半,還是蓋了;留著沒上磁磚的水泥樓梯,預示著未來還要再加蓋。我在很多越南農村的新屋裡,看到這種蓋一半的情形,像是給屋主的警惕與提醒,等待再一次出國完成未竟的夢想。
之後,一年又一年,不管出國與否,挖東補西,也就蓋好了。
阿草到台灣工作第三年,匯錢回家指名要買一台粉紅色的中型冰箱。那時電視早已普及,村子裡有冰箱的人家還不算多,阿草等不及在電話中殷殷告誡子女:「吃不完的東西冰起來,不要丟掉。台灣人這麼有錢都這樣了,我們也不能浪費。冷凍庫還可以做冰棒吃。」
但冰箱必須二十四小時插電,在家裡幫阿草照顧孫子的母親捨不得耗電,也因為村子裡經常無預警的停電,冰箱便多半閒置未通電。沒吃完的菜、飯,一如往常倒給豬或狗吃,並無浪費。
長途國際電話很快被移工專用的電話卡取代了,一百五十元可以通話數十分鐘,廉價但不好使,每次撥打電話號碼前要先輸入長長的序號認證,萬一接不通或錯接了就要從頭再來,專為窮人設計的壁壘重重,千里踉蹌,一線通訊考驗不在場的親情是否牢靠。
說是思鄉情切,但電話裡多是虛言,心情低落不能訴苦,身體不適只能硬撐,蓄積的眼淚總是掛斷電話後才任性流洩。不然又怎麼樣呢?看不見、碰不到的想念,所有的情緒都像在密閉空間迴繞,不確定的低氣壓,聽不見的悶雷。
大兒子上國中後學習不好,阿草每要指名找他說話,他總是耍酷不多言。阿草千叮嚀萬囑咐,嘮嘮叨叨不知如何演練缺席的母職才好,兩人隔空完全沒有交集。這是第一個孩子,阿草沒經驗,母親在電話裡安慰她:「沒關係,他以後就會懂了。」
以後?要多久?她遠在千里外,對兒子細微的變化一籌莫展。
泰山的老闆家樓下有一名中學生,常見他穿著制服戴著耳機哼著歌等公車,見到她會點頭示意叫阿姨。阿草於是虛心向他請教,輾轉在夜市裡買了時髦的耳機連在小小的光碟播放器上,銀白色一體成型,足以讓兒子在學校裡炫耀時至少會想起母親。
「好用嗎?那個隨身聽在台灣很流行哦。」阿草在長途電話裡探問如邀功。
「還不錯。」大兒子清楚下了指示:「我要F4的CD。」
約滿返鄉時,阿草特地買了一台最新型的桌上型電腦,只是當時偏鄉上網費用太貴,終究只能放在客廳給兒子練打字、放音樂。鄰居們上門來圍著新電腦摸摸弄弄,豔羨讚嘆,每個青少年都暗暗期待自己的父母也到海外工作。
但這台電腦竟好似阿草與孩子間無言的關係,虛有其表的禮物,欠缺實質的連線作用,跑不動雙向溝通。
不插電的冰箱,是客廳裡的粉紅色置物櫃,且不通風。
二○○二年,台灣開放引進越南移工的第三年,范氏草約滿返鄉了,客廳裡的電話、冰箱、電腦令人目眩神迷。
阮氏問將兩個兒子留給姊姊照顧,為飛去台灣掙錢而籌錢受訓。說是受訓,也不過就是做家事。做家事誰不會呢?洗衣機、烘衣機簡直太省事太神奇了,電鍋、微波爐也是家務好幫手,唯獨使用瓦斯爐仍有些許戰戰兢兢,但多用了幾次點火,也發現安全得很,有的燒水壺水沸了還會嗶嗶作響。
「真是好進步啊。」阿問回家跟大兒子說。
才八歲的他,聽得入神:「好進步啊,以後我也要去。」
「我一定會買比河內更好的東西回來。」阿問說,宣誓般的承諾。
台灣人也喝茶,但程序和要求都多。仲介提醒她們千萬小心別亂幫老闆洗茶壺,有錢人喜歡一直泡著茶水「養壺」,一年又一年,愈養愈名貴。那茶壺小小一個要是洗壞了,就完了,仲介說價錢是女傭一整年的薪水呢。
可惜阿問沒有遇到好雇主,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見到那位雇主一面,一次也沒有。事後想想,那個雇主也許只是台灣仲介謀利的人頭吧?阿問的居留證上,雇主家的地址在基隆,來台灣前仲介說是照顧中風的阿公,甚至明確說出阿公體重七十五公斤,阿問要練練手臂力氣。但中風阿公像一個謎,從來不曾在阿問的旅途中出現,作用只是給了阿問一紙合法聘僱契約書。
打從一抵達台灣開始,阿問就被仲介帶到嘉義,說是「暫時」照顧另一位阿嬤。阿嬤能走,但平日多靠輪椅,有了看護更全面依賴阿問每天抱上抱下代為行動,餵食、洗澡、排便、按摩、餵藥……都是耗力氣的工作,每週有三天,阿草要推輪椅送阿嬤到醫院復健。
南方夏日,柏油路發燙,阿問汗流浹背地走在沒有蔽蔭的大馬路上,還要幫阿嬤撐陽傘,有時她想把傘撐高一點,兩個人都能免於曝曬,但阿嬤的手臂就會受到陽光斜射,枴杖直接揚起就敲打阿問的手。於是她只好買了一頂草帽,走著走著汗流進眼睫,看不清路,略有顛簸,阿嬤又叫起來。
那一路,也不過二十分鐘,像個冒白煙的噩夢。酷熱的夏天,反光發白的街道,全世界都在午睡了,只有她與老人在路上奔波。阿問因此記得醫院附近那家超商,叮咚一聲進去就是冷氣,她每經過那裡,只希望能進門喝杯冰水。
一次她鼓起勇氣說要買水喝,阿嬤盯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二十元,總算兩人才首度踏進那個避暑的叮咚世界,樂聲一響冷氣就迎面撲來,阿問目眩神迷地挑了瓶最便宜的礦泉水,一口灌一口抿沁涼直達胃壁,簡直像收訊不良的老舊電視被突來的電波干擾插播,閃閃爍爍如幻似真的光華流影,啊,天堂!那是唯一一次,阿嬤主動買水給她喝,這份恩情隆重到阿問就此記掛一輩子。
一直到三個月後另一位來自越南的看護工來了,阿問就失了業。她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原本的中風阿公不需要人照顧了嗎?阿問和一群逃逸移工住在一起,但她不像他們這麼勇敢、瀟灑,她的居留證是合法的,她甚至沒有田地可以抵押還要向姊姊們借地契舉債才換來這個合法打工的身分,她不願輕易失去。
愈不敢失去,愈受制於人。
仲介帶著她在台灣四處遷移,到果園做採收裝箱的重體力勞動、到家庭式鐵工廠輪值大夜班……她依稀知道自己去過南投、台北、基隆、新竹,但這些地名對她而言都不具任何意義,四處遷移其實與逃亡無異,問太多仲介就光火。她隱隱知道自己的居留證是合法的,但工作是非法的,那個曖昧不明的界線,使她更依賴仲介,不敢反抗。有假日也不敢出去,分明居留證是合法的,但她一再練習著說明為什麼她人不在基隆,甚而害怕萬一警察打電話問老闆怎麼辦呢?根本不是她的錯,但她默默接受了好像自己才是那個犯法的人。
二年約滿,阿問的所得與付出幾乎打平,非法工作有太多等待的空檔,四處遷移也實在耗去太多額外的花費,每個月薪水總有奇怪的不知名目的扣款。就這樣落魄返鄉,什麼都沒賺到,白忙一場。
相較於阿草的風光返鄉,阿問簡直徹底是個失敗者,是個笑柄。運氣從來不站在她這邊。但阿問不服輸。她從來就知道退路無多,只有往前。她的一生中輸掉的太多,剩下的只有勇氣。
一無所有的人沒什麼好瞻前顧後,少輸就是贏。
風光返鄉的背後,是阿草的坐困愁城。她出國開了眼界,確實也比較有自信,膽子大了些,也學了不少文明派頭,家用穿著都講究些。她決定不再種田,太累太苦太沒前途,畢竟她是村子裡第一個出國的女人,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蹲下去耕作像是走回頭路。
把田地分租他人,阿草批了些雜貨臨街做起小生意,穿著乾淨體面的衣服如願當上老闆娘。但資金不足,地點不佳,村子裡三五步就有一間小鋪賣著一樣的零食雜貨口罩,天天守著店面也掙不到什麼錢,不到半年終究收攤關門。回家了,撐出點昂揚場面以慰親友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太勉強,村子裡都是明眼人,犯不著虛張聲勢。阿井不管用,眼下她還是家裡主要拿主意的人,對未來的盤算需要多費些心思。
出國前的困境原封不動擺在眼前。阿草幾乎是別無選擇地又再度離鄉。
彼時越南看護工在台灣十分搶手,仲介大力宣傳越南女傭乖巧聽話,容貌習俗都相近,中文又學得快,於是二○○五年阿草順利來到台灣南部,在高雄鄉下照顧中風的阿嬤。阿嬤脾氣不好,但身體殘了,能動肝火指揮阿草的有限,她的子女若不在大城市就是出國了,住得稍近的一二個月來探望一次,逢年過節全回家了就有二十幾個人。
阿嬤節儉,錢捨不得花,也不肯對兒孫開口,每個月留給阿草的買菜錢實在不夠用,有時還要阿草在早市收攤前匆匆去搶買降價求售的萎爛蔬果。後來阿草在院子裡試著翻土、播種一些好長的蔬菜,這才驚覺台灣南部的土地真肥沃,土地自我復元得豐沛,種子一撒就欣然冒生,從他處移植來的苗木,也落地就生了根。
栽種除草多半在清晨阿嬤還沒起床前完成,既沒妨礙阿草既有的工作,也沒花到雇主的錢,後來阿草愈種愈多,一主一僕才有更多的菜色可供挑選。阿草栽植有成,滿園綠意,香蕉和木瓜都吃不完,絲瓜、大陸妹、高麗菜……全是城市人最愛的有機農作。阿嬤的子女們假日來探親,臨走時採走一車子的農作收成。
「阿草你太厲害了!這沒灑農藥,真正的有機蔬菜。」阿嬤的大女兒說,過年時,額外給阿草一個大紅包。
她於是有了更多正當性可以待在菜園。其實,阿草從來不愛農作,在鄉下種菜,主要是逃離愛發脾氣的阿嬤,讓阿草尋得一個喘息的空間,不必受到阿嬤無時無刻的監看。阿嬤雖能生活自理,但見不得下人閒著沒事,如今阿草種了菜,不但生活花費少了,子女還在收成時期更頻繁返家,明顯是雇主獲利得多。種植最終成為勞雇關係間的平衡點,阿草從中獲得實質的成就感,及部分脫逃的自在空間。
「那個土真好,那個陽光和雨水,真是好好種。」阿草說,相較於北寧農地的乾瘠、雨量不可掌握,高雄的沃土簡直有不勞而獲的錯覺。
人不親土親。爾今想來,種菜竟是阿草在台灣最美好的回憶。青草遍野,生機盎然。
(收錄於顧玉玲《回家》,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