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美君的信14】時間的機密任務 / 龍應台

Posted By on 11 月 20, 2021 | 0 comments


【給美君的信14】時間的機密任務 / 龍應台
我們雖是一人一獸,但都是生命,同屬愛因斯坦所說「宇宙的一部份」。在深邃的時間巨流裡,我們的交會,已是奇蹟。這世界上凡是不滅的,都在你自己的心裡。

一九四六年,一個叫彼得的小孩給愛因斯坦寫了封信:「愛因斯坦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時間是什麼?靈魂是什麼?天堂是什麼?」

時間、靈魂、天堂,親愛的,都和你我有關。所以,讓我泡杯茶,到陽台上吹風想想。

時間

七十六億人中的大多數,是看不見時間的。在政府工作的時候,清晨一張開眼睛,我的身體即刻緊繃,是一個已按「啟動」鍵的機器;我的頭腦飛速運作,是一個已按「開機」鍵的電腦。然後一整天,身邊的人跟著我高速運轉,我聽見我自己不停地說:抓緊時間;時間不夠了;怎麼回事時間又到了;天哪我沒有時間了;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一天七十二小時……

若是有個頭上長著吸盤的外星人躲在公文櫃裡偷窺,他會覺得,這個被一堆人喚作「部長」的人類,很不對勁,她在跟一個東西不間斷地格鬥。那東西的名字「時間」。

你能想像我說的是:抓緊兔子;兔子不夠了;怎麼回事兔子又到了;天哪我沒有兔子了;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一天七十二隻兔子……

當你在跟一個東西格鬥的時候,你絕對沒在看那個東西。當你在跟時間格鬥的時候,你絕對沒在看時間。所以,所有忙碌得團團轉、自覺很重要、嘴裡一直喊「時間」的人,其實並不知道時間真正在對他進行什麼機密任務。

 

日及 

現在的我,才看得見時間。

單單是這個陽台,時間的機密就每天洩漏。

洩漏在軟枝黃蟬的枝葉蔓延裡,枝葉沿著我做的籬笆,一天推進兩公分。

洩漏在紫藤的枝幹茁長上,每天胖一釐米,抽高一公分。

洩漏在玉女番茄的皮膚裡,每黃昏一次,胭脂色就加深一層,好像番茄每天跟晚霞借顏色,粉染自己。

上週種下一株扶桑——就是朱槿、大紅花。在鄉下,人們以扶桑花做籬笆。一整面籬笆的燦爛紅花迎風搖曳,是鄉村的一枚胸章。

你以為它們就是一群花朵像裝飾品一樣固定地長在那兒。種下了這一株之後,才知道,原來每一朵花都有獨立人格,是朝開夕墜的,也就是說,今天上場的,絕不是昨天那一朵。扶桑花感應到清晨第一道日光照射,就奔放綻開;傍晚時日光一暗,紅花就收攏,謝幕,退場,與花蒂極乾脆地辭別落地。

李時珍稱扶桑為「日及」,因為它「東海日出處有扶桑樹,此花光艷照日。」

所以,最不矜持作態的籬笆「賤花」扶桑,是個標準計時器。而你一旦知道了它有時辰,就會對每天開出的那一朵鄭重端詳,因為你知道,一到傍晚,它就離開,一刻不留。

 

老貓

我站在陽台上就可以目睹扶桑花的生死開謝。跨度是二十四小時。

陽台上還有貓。美君,它剛才還趴在你身邊,利用你的體溫給自己發電,猛打呼嚕。閉著眼的你抓抓它,不知道是貓,把它毛茸茸的頭當做網球開始捏起來,它就逃走了。陽光點亮了陽台,現在它在陽台上做日光浴。

扶桑花生死計量是二十四小時。貓呢?它的年齡以我的倍數增加。兩歲的它等於我的二十四歲。已經活了五年的它,現在是三十六歲;再過兩年,七歲的它就老態龍鍾了。十五歲,它大概就過完了一生,如花辭謝。

所以我和它相處的時間,剩下十年。這十年中,彷彿它體內有一個時光加速器,讓它一天一天急遽老去。我們的身體在同一個空間,可是我們以不同的時間在走向終點。

如果說,黃蟬、紫藤和扶桑,很明確地每天洩漏給我看時間的機密,那麼這隻貓,雖然不動聲色,我卻也無比清晰地聽見它體內的時鐘滴答。在很短的時間裡,親眼看見它從一個發瘋似地追著自己尾巴亂轉亂跳的青春好奇小貓,一轉瞬就變成一個老成持重、大腹便便、膩在太陽裡瞇眼伸懶腰的老貓。

毛茸茸、熱呼呼的貓咪,也是一個計時器。跨度是十五二十年。

 

靈魂

你曾經隨著鄰居的邀約,進了鄉下的教堂受了洗。而且是真的受洗——整個人浸進水裡頭。很多年,你什麼首飾都不戴。給你青翠的碧玉,給你絳紅的瑪瑙,給你斑斕的琥珀,你都放進抽屜裡,唯一掛在身上的,是一條黃金項鍊,十字架項鍊。

每次送你進醫院,我就把這條項鍊收起來,出院了,再為你戴上。一直到有一天,你已經不知道身上有什麼了,我最後一次把項鍊拿下來,收進一個繡花包裡,不再為你戴上。

前幾天,整理冬天衣物時,看見了這個繡花包,不禁發怔:以後,誰會戴這條項鍊?對於我,它太重——記憶太重,意義太沉,不敢戴、不忍戴。對於別人,它太輕,沒有記憶沒有意義,只是一兩舊時黃金。

這個十字架,美君,以後你覺得它應該去哪裡呢?

愛因斯坦似乎並沒有回覆小彼得的來信,我們不知道他怎麼回答孩子「靈魂是什麼」,但是我記得他回覆過另一封信,一封很傷心的來信。

愛因斯坦先生,

去年夏天,我十一歲的兒子死於小兒麻痺……我的生命因為他的死而裂成碎片,徹底空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信仰來支撐自己,試圖相信,兒子在另一個更高的世界繼續存在著……我跟自己說,怎麼可能身體消失了靈魂就不存在?

可是,在你新書《我所看見的世界》第五頁,你說,「我無法理解肉體消滅了以後人還存在……這種認知只是弱智者的恐懼或荒唐的自我誇大而已。」

痛苦無助的我想請教你:在這樣的絕望中,你難道就看不到任何慰藉的可能嗎?你難道要我真的相信,我那可愛的孩子就是成了灰?……

如果你是愛因斯坦,你要怎麼回覆這個心碎的爸爸呢?

愛因斯坦的回信是這樣的:

M先生:

人,是宇宙現象的一部份,受時間、受空間的限制。人感受他的自我、他的思想和情感,以為自己似乎獨立於宇宙現象之外,但這是一個錯覺。怎麼把自己從這個錯覺解放出來,是宗教的真正意義所在。不去加深這個錯覺,而是去克服它,才能獲得心靈的平靜。

艾伯特.愛因斯坦敬上

愛因斯坦沒有給一句婉轉的、甜美的、安慰的話。

 

天堂

當我趴在地毯上和貓咪那雙深奧大眼睛面對面凝視時,我倒是覺得它,有靈魂。

我們雖是一人一獸,但都是生命,同屬愛因斯坦所說「宇宙的一部份」。我有情感有記憶,它有情感有記憶,只不過我的比它的稍長一點點。在無盡的空間穹蒼中,在深邃的時間巨流裡,我們有一個電光石火的交會,已是奇蹟。交會後各自劃入黑暗,沒入灰塵,它帶著它的記憶,我帶著我的理解。

一人和一獸,我看不出差別。

若是我回信,大概會這樣說:

M先生,

上墳時,你帶一束玫瑰花。花瓣會枯萎,但是花的香氣留在你心裡。不是嗎?

所以,這世界上凡是不滅的,都在你自己的心裡。那兒就是你孩子的天堂。

繡花包裡的十字架,我其實知道,不管最後去了哪裡,反正已經永遠在我的心裡。

懶貓兒睡著了,美君垂頭打盹。太陽已經走到西邊的海峽,扶桑花已經合攏即將墜土,我的白髮長出了半寸,這一天完美地計量完畢。

那忙碌得團團轉的人,留意咯,因為真正的時間巨流,在你忙碌於格鬥的時候,已經悄悄做了無聲的乾坤挪移,進行它的機密任務:把生命本身一寸一寸挪走。

【天下雜誌638期2017-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