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美君的信11】此生唯一能給的 / 龍應台
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裡出生的一代,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裡站起來,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卻不是我們……
有一天早上,大武山的晨光一射進百葉窗縫,貓還趴在地板上打呼,我的眼睫毛還未張開,就想給安德烈打電話。兄弟倆說是在安排十二月相聚的時間,不知結果如何。
被對待
他們一個在倫敦,一個在維也納,媽媽在台灣,爸爸在德國。每個人都各有繁忙的工作,還要設法把「分配給爸爸媽媽的時間堅定錯開」。這個工作,實在傷腦筋。
我曾經慷慨大度地說,「這樣吧,體貼你們,我可以忍受爸爸一個晚餐時段,而且,最好他的女朋友也在,可以幫忙聊天。但是拜託,不要超過一晚。」
兒子用卡通音效連聲說,「謝謝你的慷慨」,然後就開槍,「但是你搞錯了,把你們兩個放在一起受不了的是我們……」
這天早上沒用視訊,只是通話,聽見安德烈的聲音像鼻塞,做媽的問,「你感冒啦?」
他說,「沒有。」
「你怎麼會在家?今天不上班嗎?」
他用重感冒的聲音說,「現在倫敦幾乎是半夜,我本來已經快睡著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美君,我突然想起爸爸。往往就在我馬上要上台接受質詢,正在神經繃得快斷掉的時候,老爸來電話,用那種春日何遲遲、鶯飛草正長的慢悠悠湖南腔調說,「女兒啊,你好嗎……」
我抓狂了。對著手機像暴龍噴火,「沒空。」切斷電話。
知道安德烈工作忙碌的程度,我感覺愧疚,同時心中一驚:美君,曾幾何時,我自己已經走到那個「春日何遲遲」的老爸位置了?這人生的時光影印機是怎麼回事?
你以為把原件放進去,吐出來的是個無所謂的複本。哪知道在這個「無法轉身、不許回頭」的機器裡,時光鍵入之後,吐出來的複本竟然每一份都是原件,按鍵的你直接走入了原件,躺下來和那一代一代逝去者的生命面貌重疊在一起。原件驚悚通知:你曾經怎麼對待,如今就怎麼被對待。
計算
但是我們的倫敦午夜通話還沒完呢。接著他就跟我說了他跟弟弟飛力普如何分配時間:我先到維也納和弟弟二人相聚;然後弟弟跟我一起飛到倫敦,三人相聚;最後讓爸爸從德國飛來倫敦,當四人同在倫敦時,兄弟二人就拆開來,輪流陪伴不想在一起的爸爸和媽媽。
你一定覺得這兄弟倆煞費苦心,令人同情吧?可是我說,「才不要呢,」我振振有詞,「倫敦在十二月又冷又黑街上又沒人,而且我還要少一個兒子,還要把時間跟人家分,不幹。」
聽得出安德烈幾乎要笑出來,或說,笑裡帶氣,氣笑得醒了過來,說,「你成熟一點好不好?」
「媽,」他的黑色幽默開始發作,「你數學不好,幾何也不及格,來,我跟你算一下,怎樣排列組合你得到的陪伴時間最多。」
我一邊聽,一邊想到「小三」——他的女朋友——說不定就在他身旁偷笑。「沒關係,」我心想,「總有一天輪到你。」
安德烈就把天數及兩個兒子的人數分成不同的單元,在隔著英吉利海峽、歐洲大陸、亞洲大陸、太平洋的淼茫空間裡,有如說明數學方程式一樣跟我分析,我如何獲得最大量的兩個兒子的共處時間。
我知道他用這個誇張的方式,來凸顯此番母子夜談內容的荒誕。
這真的夠荒誕。一個自詡為超級理性知識份子的媽在跟兒子耍賴,不要這個不要那個,還斤斤計較相聚的一分一秒。我的理性「女朋友」們若是知道了,一定對我的行徑深覺不齒,罵我是「神經病」。
數學算完了,我接受了。這午夜談話怎麼結束呢?做媽的說,「你知道我這麼計較,並不是因為我寂寞無聊、需要你們的陪伴?」
安德烈在那頭說,「知道知道,你一點也不需要陪伴啦。」他打了一個故意讓我聽得見的大哈欠說,「你是為我們好,希望你死了以後我們沒有遺憾。」
在他的半戲謔半認真、在我的半惱怒半自嘲中,我們無比甜蜜地道了再見。
回家
很多朋友問我,是什麼讓我下了決心離開台北,搬到鄉間。他們知道我在過去的十五年裡,不論是在香港還是在台北工作,每兩個星期我都會到潮州去陪伴你,不曾中斷。
但是你無法言語,在一旁聊盡心意的我,不知道你心裡明不明白我是誰;不知道當我握著你的手時,你是否知道那傳過來的體溫來自你的女兒;不知道我的聲音對你有沒有任何意義?我的親吻和擁抱是不是等同於職業看護那生硬的、不得已的碰觸?你是否能感受到我的柔軟,和別人不一樣?
十五年了,我不知道。
四月初,生平第一次參加了一個禁語的禪修。在鳥鳴聲中行禪,山徑上一朵一朵墜落的木棉花,錯錯落落在因風搖晃的樹影之間。木棉花雖已凋零,花瓣卻仍然肥美紅豔。生命的凋零是一寸一寸漸進的。
眼眉低垂,一呼吸一落步,我當下做了一個決定。
一回到台北就直奔潮州,開始找房子。很快就發現,鄉間的住宅大多窗戶很小,但是寫作的人內心有黑室,需要明亮開敞的大窗,讓日光穿透。被仲介帶著看這看那,一個半月之後,決定放棄。
還是找塊地自己建個小木屋吧。我跟仲介說,幫我找這樣一塊農地:開門就見大武山,每天看見台東的太陽翻過山來照我;要不然,開門就見大草原,那塊每天都有飛機帶人來跳傘的綠油油大草坪也可以;要不然,開門就見「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就是李白見到的那塊地啦,我也可以接受。
一個半月之後,放棄農地了。因為,當我終於看中了一塊「西塞山前白鷺飛」的美麗農地時,仲介說,「你知道,建小木屋只能非法。」
我說,「非法我不能做。」
他說,「人人都做,為什麼你不能做?」
我想跟他開玩笑說「蘇嘉全說的」,但忍住了,反而把運動帽沿再壓低一點,現在連鼻子都遮住了,說,「唉,就是不行啊。」
從行禪動念到此刻,三個月過去了。能再等嗎?我當天就央求哥哥把他倉庫出讓,一週內全部清空。再懇求好友三週內完成所有整修工程。第四週,捲起台北的細軟——包括兩隻都市貓咪和沈重無比的幾箱書,以及電腦的硬的軟的,在大雨滂沱中飛車離開了台北。從動念到入住,一分鐘都沒有浪費。
在你身旁
不再是匆匆來,匆匆一瞥,匆匆走;不再是虛晃一招的「媽你好嗎」,然後就坐到一旁低頭看手機;不再是一個月打一兩次淺淺的照面;真正兩腳著地,留在你身旁,我才認識了九十三歲的你,失智的你。
我無法讓你重生力氣走路,無法讓你突然開口跟我說話,無法判知當我說「我很愛你媽媽」時你是否聽懂,但是我發現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只有留在你身旁時才做得到。
因為在你身旁,我可以用棉花擦拭你積了黏液的眼角,可以用可可脂按摩你佈滿黑斑的手臂,可以掀開你的內衣檢查為什麼你一直抓癢,可以挑選適合的剪刀去修剪那石灰般的老人腳趾甲,可以發現你聽家鄉越劇時會露出開心的神情。
我可以用輪椅推著你上菜市場;我會注意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裡,野薑花和綠檸檬的氣味相混、虱目魚和新切雞肉的腥氣激盪、賣內衣束褲的女人透過喇叭熱切的呼喚聲,都使你側耳傾聽。
我可以讓你坐在我書桌旁的沙發上,埋頭寫稿時,你就在我的視線內,如同安德烈和飛力普小時候,把他們放在書桌旁視線之內一樣。打電腦太久而肩頸僵硬時,就拿著筆記本到沙發跟你擠一起,讓你的身體靠著我。
因為留在你身旁,我終於第一次得知,你完全感受我的溫暖和情感汨汨地流向你。
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裡出生的一代,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裡站起來,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卻不是我們,而是美君你,和那一生艱辛奮鬥的你的同代人。現在你們成了步履蹣跚、眼神黯淡、不言不語的人了,我們可以給你們什麼呢?
我們能夠給的,多半是比你們破碎時代好一百倍的房子、車子、美食、華服,喔,或許還有二十四小時的外傭和看護。但是,為什麼我們仍然覺得那麼不安呢?
那是因為我們每一個在假裝正常過日子的中年兒女其實都知道,我們所給的這一切,恰恰是你們最不在乎的,而你們真正在乎和渴望的,卻又是我們最難給出的。我們有千萬個原因蹉跎,我們有千萬個理由不給,一直到你們突然轉身、無語離去,我們就帶著那不知怎麼訴說的心靈深處的悔欠和疼痛,默默走向自己的最後。你們走後,輪到的就是我們。
在木棉道上行禪時,我對自己說,不要騙自己了。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天下雜誌635期2017-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