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生 ⊙ 鍾怡雯
小女生老了。
整個冬天,小女生用她前所未有的沉重鼾聲提醒我,她老了。
我詫異的發現,老貓打鼾的節奏和聲息,竟跟人熟睡時的呼吸一模一樣。吸進夢裡的空氣化成抽象的囈語,唏,嚧!唏噓!都說些什麼呢?那唏噓的夢境,那些長長短短的輕聲嘆息。我不時停下手邊的工作,久久地觀望蜷縮在墊子上的圓球體。
這隻七點五分斤的母貓,今年四月滿九幾。豐潤毛皮讓她容光煥發,看起來總也不老,還有些艷光四射的模樣,儼然貓中尹雪艷。因此得出結論:老了,得長點脂肪長點肉,豐腴些,才不會一笑就牽扯出一把刻劃生命深度的皺紋。然而年輕的外表下,包裏著正在老去的身體,小女生畢竟上了年紀,當鼾聲響起,我不得不慨嘆,我們的感情,竟然有了九年的重量。
以人的年齡換算,小女生早該是歐巴桑含飴弄孫的年紀。長長的九年,我們的故事應該一大籮筐。認真回想,那些細節卻又稀鬆得很,不就是人貓之間的尋常日子嘛!我常常在樓下揚聲叫,小,女,生。她不應,我就泡茶洗水果翻報紙,邊唱歌似的,變化著音節組合成十幾種不同的小女生叫法,叫到最後,小女生的「生」字不是帶著不耐煩,便是透著求饒的語氣。反正,軟硬兼施非把她喊下來為止。
這是我們的相處模式,人貓不離的配對。我的依賴性很強,小女生的寬容則帶著寵溺的況味,這點通透也是尹雪艷式的。只要喊她,哪怕正酣眠,也會睡眼朦朧晃下來。不過她走路奇慢,跡近遲緩。從四樓到一樓貓影現身,足夠我唱上十遍以上的小女生。心情好時,她會邊下樓邊應,我叫一聲她喵一下,那喵可是高低起伏,節奏韻律次次不同。心情不好,無聲無息直接踱到一樓,仰起貓臉,翻個大白眼,露出「這不就到了嗎?叫什麼叫?」一副沒好氣的表情。這一刻,我常弄不清楚到底誰是主人,誰是寵物。幸好我們之間沒有面子問題,有幸當貓的寵物,我也十分樂意。
其實大可不理我的耍賴,但她總是順著我。她是一隻膠水貓——很黏。這點我們彼此彼此,沒得怨。只要她醒著,沒見到人,必然不滿意的鬼叫。上洗手間,她喵。泡澡時門一關,喵得更兇,似乎明白我泡起澡來耗時曠日,又得好等。她像鄭愁予筆下的情婦,是「善於等待」的——我出門常一整天,她不得不等。可是只要在家,就得被她跟監。否則她會發出被忽略的生氣吼聲,標準的潑婦罵街式。七個月大結紮時,她的怒吼把一隻等著洗澡的貴賓狗嚇得直抖。沒養過這麼慓悍的貓,也第一次見識到狗怯懦至此,覺得我們小女生當真是貓中英雌。
向來吃軟不吃硬,小女生要我事事順她,我就存心跟她嘔氣。憑什麼就得隨時讓妳看見?有本事就叫個夠吧!她隔著浴室的門抑揚頓挫開罵,我泡著熱水心裡暗樂。實在不耐煩,便回吼:小女生鬼叫什麼,煩死了!音量一提高,她知道我動了氣,立刻住嘴。這是九年的生活默契,真不容易。最難的相處哲學莫過於退和忍,以及不計較。小女生就這點好,善忘且寬容。
我最常跟她講的話是:小女生,等妳死了,做成標本好不好?似乎巴不得她早死。其實這話裡有隱憂。從小家裡養貓狗,我最怕生離死別的裂痕難癒。不告而別和病痛亡故,同樣令人難過。傷痛最深那次,是養了八年的黑狗病死。母親趁我上學,埋入紅毛丹樹下。黑狗去了,留我獨自穿越黑漆的油棕園上學;黃昏,少了看落日和說話的夥伴,只好對著夕陽憑弔往昔相伴的時光。每見狗墳,仍止不住淚。
小女生的手足小肥跟我們一起生活六年,不幸應驗了生離。分別三年,我仍深深懷念他柔軟好聞的肚腹。啊!那段枕在小肥肚腹的時光,那令人懷念的「小肥之味」。而今終於明白,為何所有的香水都無法觸動我。原來,獨一無二的「肥之味」是我的最愛,那裡面有生命的溫度和熱能,以及失落的依戀,又豈是量產的氣味所能替代?雖然小肥終將不朽——我們的故事已永藏繪本。可是,要繪本做什麼?若能選擇,我毫不遲疑要換回那個可觸可枕可聞的貓肚。
生離的痛已嘗過,我懼怕死別突襲,所以早早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小女生自小有氣喘,哪天她毫無預警的死了,至少還有標本陪著。她黏人卻從不給抱,做標本最合適。這事小女生是贊成的。每回我說,把妳做成標本。她答,喵。聽起來像是「好」,黃褐色的大眼雪亮,為這個點子喝采似的。據說貓最老可活到二十三歲,我該拿小女生的八字去算命,看看她陽壽多少,心裡也好有個譜。
這隻貓極度放鬆的姿勢是四腳朝天,袒胸露腹,一副推心置腹掏心掏肺的不設防。這姿勢太誘惑,我忍不住用腳輕揉她的肚腩,邊說:「踩死妳」;或者用手圍住她脖子,說:「掐死妳!」根據她的反應和表情來判斷,一定以為那三個字是「愛死妳」,所以放心的任揉任掐。我怕哪天邪心一起,當真把她給踩扁掐死,遂努力克制自己,不再玩危險遊戲。
小女生原來叫雌咪咪,小肥叫雄咪咪。很沒想像力的名字,天下的貓一律可以咪咪稱之。後來雄咪咪長得胖又壯,改名叫小肥。麒麟尾的小女生冰雪聰明,像鼠鹿,便用上這個可愛的乳名。那時還住新店美之城,小肥是過動兒,老學鸚鵡穿過鐵枝爬到隔壁去,小女生會發出急促的叫聲通風報訊。小肥闖禍受罰,她靜坐遠觀,待我們走遠,才敢去舐小肥安慰他。
小肥勇於嘗試,小女生則行事謹慎,凡事先禮讓小肥。小肥走後,她一改當旁觀者的個性,開始撒嬌和黏人,接收所有小肥的習慣,包括阻止我講電話。電話鈴響,她會踱到身邊,前腳搭在我椅墊上。我講,她也講,不是罵人時強勁有力的「喵」,而是輕輕顫動的一連串「咩」,乍聽之下,真像小孩撒嬌叫媽。曾經有個朋友話講一半,語帶歉意的問:「妳要不要先忙小孩?」所以我講電話,還得怕她的貓頭讓她閉嘴。該死的是,那張仰起的貓臉分明寫著「我很滿意妳沒有忽略我」,而非「謝謝妳重視我」。
小女生佔有慾強,且憎恨同類,除了手足小肥。以前餵野貓,老是有三隻兄妹喜歡跟我們上樓。不巧有一回木門關得慢,被小女生撞見,當場跟我們翻臉,連人帶貓一起罵,還發了整晚脾氣,不理我們,小肥也成為出氣筒。那晚二人一貓皆不敢吭聲,領教了母貓醋勁的可怕威力,當然再不敢造次。餵貓回來,只要手上身上沾了野貓的味道,她會翻遍家裡每個角落,試圖找出那隻不存在的假想敵。回家或出國旅行,不敢把她寄養寵物店,怕她見到同類會發瘋,總是得勞煩她乾爹胡金倫來家裡小住。除了我們,小女生最黏乾爹。他來了,小女生跟他講整晚的話,親熱的很,胡金倫叫她「肥婆」,她竟沒意見。
小女生原來十分嚴肅拘謹,跟現在的膠水貓形象差距甚遠。因為小肥跟我「對味」,成天我總是肥呀肥的叫個不停,老膩在一起說話,耳鬢廝磨,小女生則蹲得遠遠的觀察,表情很複雜。我納悶,在想什麼?這隻冷淡而不近人情的貓。如今回想,她大概在觀摩人貓相處之道,因此小肥走後,她把偷學的招數全使上,稱職的取代了小肥,讓我們心甘情願安於二人一貓的世界。沒有辦法取代的是「肥之味」。她身上的氣味和貓毛奇怪的只會讓我打噴嚏眼睛發癢,我拍她撫她把毛掀亂,卻絕不敢拿自己的鼻子和眼睛開玩笑。
有些怪癖我始終不明白,譬如,小女生喜歡我們拍打她——用手掌大力拍打貓腿子,力道愈大她愈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爽」大概就是她被重打時,不知該如何發洩快感的樣子。我想她有被虐傾向。
對吃,小女生極有個性。她只吃貓餅和水果,不吃魚,大大的顛覆了貓吃魚的刻板形象。至於水果,喜歡跟她毛色一樣的柿子和木瓜。說不定,正是水果頤養出小女生豐潤毛皮尹雪艷式的風華。曾在馬來西亞養過嗜吃榴槤的貓,吃紅毛丹會吐核的狗,到了台灣,寵物改吃土產水果,那是理所當然。榴槤貓和紅毛丹狗都長壽,我因此希望小女生當柿子貓或木瓜貓,永遠不老。【選錄自鍾怡雯《我和我豢養的宇宙》九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