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 ⊙ 鍾文音

Posted By on 10 月 19, 2018 | 0 comments


骨肉 ⊙ 鍾文音

母親摸了我一把後,突然打了我的手臂和腰臀一記,並發出某種見了恐龍怪物般的叫聲,她說你什麼時候胖到手臂來了,手臂胖就是老了,你知不知道啊!說話時並狠狠地打掉了我正在吃得一手油滋滋的麵包和甜甜圈。
你的氣質看起來不像是讀女高的,比較像是讀育達的。我突然想起高中因考試壓力導致發胖的那年遇到某校聯誼的某男對我說的話。乍聽輕鬆,卻是一身的諷刺。之後大學四年肥胖症因得意愛情而被嚴格控管著,再次發胖就是這一年,不明原因地我又得了不斷吞咽的咀嚼症,也就是常無意識的嗜食。
母親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頭寫著整骨師。她要我立刻出發去找名片上的人,馬上!母親又說。我緩緩地起身,像是再也經受不起身體重量似的疲憊。
門後依然是電視佛法頻道的聲浪,我陷在沙發時間頗長,故也跟著聽了段時間,大約是說人出了娘胎就受染汙,地水風火組合成色身的三十六種不淨,皮毛爪齒鼻骨肉髓,淚精液尿涎屎……諸天有香神,以香氣為食,故約尋香行。關上房門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變成香神,如此就無形體,不覺色身疲勞了。「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母親三樓老公寓電視聲浪直到我走至一樓時才完全消失音波,母親不僅眼睛陷入闃黑深穴,連耳朵也彷佛失守的疆域,電視總是聲音開得很大。
母親眼睛開始露出壞徵兆是我發現母親買衛生紙卻常買成了衛生棉,上公廁老是將警鈴按成沖水器,當然還有膝蓋常出現不知在哪撞傷的印子,以及在空間走路愈來愈慢。如影遮,如雲翳,如膜障,如魔幻……形體一團一團,色彩散射如天雨,閃電魔魅如召喚,囿於不斷窄化的視野,習于老有黑蚊飛來又飛去。故起先渾而不覺,天真以為世事如此。
你阿嬤死時眼珠子彈出一粒玻璃,後輩才知道她原來有一眼早看不見。她說著,彷佛人老就是這樣,以為人皆如此。
我的眼睛去年也出現過雲翳風景。
走在路上,身旁冷不防被幾個不知從哪跳出來的小獸擦撞著。我想有一天我會當阿母的導盲犬。
母親要我去看整骨師的這年,我那長年掛在電腦桌前的腰椎正巧發著痛,還有大學時長年在速食店打工站得兩腿發酸的痼疾仍不時現身和我打招呼。尤其是晨起那一刻,總覺得爬下床鋪是一日的酷刑之始。
名片的地址印著五股。
我如受傷獅子般地跨上小綿羊,從三重疏洪道一路馳去。阿爸年輕時聽說曾在這一帶租田種菜,菜田旁的土地公廟和百善祠已遷,昔日蠻荒已人工化,公園和腳踏車步道讓這裡的一切彷佛沒有歷史,唯一有歷史感的是某年颱風肆虐淹大水所灌進疏洪道的痕跡仍在,大水過後水滯留凹地而形成的小湖泊,長滿及膝的草。曾經的暴虐轉成了溫柔,像是某種愛情過程,兩相交歡,滯留者多因凹陷難離,記憶卡在一個深深的溝槽。
五股有種奇怪特質,工廠和眷村雜陳。城鎮灰著一張臉,工廠鐵皮屋和水泥眷村樓房連成一氣。陸光新村曾住著阿姨,姨丈老兵退役後,雖有新公寓住,但仍常往眷村跑,為的是去打牌。騎經時,不免想起阿姨有回曾把姨丈某房兒子介紹給我,那時我還是個澎皮憨傻的可愛女生,才剛大學畢,眾姨們竟已緊張兮兮地認為已是拉警報年紀,那男生早忘了長相,普通到想都想不起來。
直到有一天當我發現不經意說起自己過去綽號是「水蛇腰」時,飯桌每個人竟露出了好像我在說謊的表情時,我知道我不能再老是黏在椅子上了,我整個人像是被時光坐壞的傢俱,等著被修復或當柴薪。
這就是為什麼連我老媽都「摸」不下去了,她用僅存的眼波餘光及手勁狠很捏了我的腰一把,然後她遞給我一張說是可以改變我命運的名片。
窩在觀音山旁的小鎮人丁繁多,到處是漆著說綠不綠說藍不藍的鐵皮屋工廠。幾家位在河圳旁的鐵皮屋染廠把小河染成了血腥,久了又成了肝褐色。等我尋到公寓下方時,烏雲已經追趕到頭頂上方。
按了電鈴,大樓門開。大白天裡依然是一團黑漆漆的樓梯,我得小心走著才不至於跌倒。門開,見整骨師發略禿,這稍微讓我失了點信心,他真的可以改造我的身體?正當我這樣想時,卻發現這師傅身材勻稱外,手臂精實,一點贅肉也沒有,且皮膚粉嫩,身骨細挺,我頓時有了信心。
「我要玩妳的背!」整骨師丟了一件遮前胸的露背衣給我換下。我第一次聽到「玩妳的背」這種性感的詞,要非老媽已給我心理建設,可能我會誤以為性騷擾。我邊褪去外衣的同時邊悄悄打量著這個空間,這空間的擺設也有一種被主人整過的氛圍,非常極簡乾淨,仿明代傢俱隱藏著個人的低調品味,和我老媽的空間完全不同,老媽對生活用度與用品很直接,沒有任何為了美而存在的多餘裝飾,杯子就是喝水,電燈就是照明,食物就是吃飽。唯獨她對我的外表很在意。
小娜,女人一胖就顯老。她老盯著我的身體變化,唯恐我肚子偷藏了男人的種。我總喊冤,沒啦,吃胖的。既然吃胖就能減回來,她說。但她卻不要我去掛減肥科,因為她聽阿姨說,我不是真的胖,是骨頭變形,骨頭將肉撐開撐胖。「裡面都是空氣啦,原來你的肉會呼吸。」母親又說,笑得我腰痛。
但像母親那樣照顧色身者,現在卻是眼耳漸入寂滅。想到此,問師傅能否治母親眼疾。師傅說很慢很慢,眼神經很細很細,幹掉就像電腦失去了電源線,不再作用。
之前眼科醫師說我也會有四成機會遺傳自母親的眼疾,但既是機會也可能不會發生。提早檢查是好的,於是我進行著視血管、視網膜、視野等檢查,瞳孔盯著螢幕,如漂游在銀河星辰。「遇見任何的強光弱光微光,都要按下按鈕,這樣可以檢測你的視野看得多寬多遠。」做完檢測,瞳孔離開星球,醫院天花板燈管閃爍頓如刺傷光害,我低度的視線勉強穿越了光,走至外頭和一群老人等領眼藥。步出醫院,約是藥水作用,眼前果真成了花花世界,車速飛快如光,我心幻想著帥哥行過拉著彷徨的我過馬路。
老媽有回就抱怨她一個人來檢查眼睛,走出醫院,外界頓成烏暗天,所幸有一女子見她佇立無助,竟帶她回家,一路且問著她是否沒有家人,不然怎麼一個人?「你是我女兒,卻比陌生人還不如。」大人冤枉啊,女兒不知你要去醫院。
這樣想時,我的肩骨兩側的肉頓時被碗公般的玻璃杯吸住,玻璃杯如響尾蛇的毒嘴緊緊吃咬著肉,杯中溢著血滴子,疼痛讓我瞬間從舊憶彈回當下。
「從你的骨架可以看出你是一個刻苦的人。」整骨師說。聽此言我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逸樂的人。「要扎針了喔。」他預告疼痛將襲,而我早已準備被支解。他在扎針處抹上酒精,手指並沿著我的脊椎骨緩緩滑下,可以感覺其手指呈S狀。「你是中S,不是大S也不是小S,彎的幅度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的骨架異于常人。」他說我的骨架要調很久,需要時間與空間才能還原。
我起先聽成鐘S。
整骨師是手藝師,每一根針都在他的神指下戳進了皮肉,不久身體就插滿了針,像十八銅人。藉針灸分離骨肉,接著才能整骨,沒有松掉骨與肉而直接整骨是會受傷的。當骨肉沾黏時,就更需時間分離。我得先幫你骨肉分離,他說。
我的畫面卻出現老媽讓一個陌生女子帶回家的畫面,她對陌生人怨著親生骨肉在生病時卻不在身邊。
你不是胖,你是肉裡有氣。氣消,肉就貼回骨頭,就顯瘦了。結束一個小時的疼痛,換得了些許輕鬆。就這樣,這一年我大約一周或兩周來此報到。我媽看我去得算勤快,和姨通電話時很高興,像是已經看見我的美麗變身未來。
如峨嵋派的整骨師傅,一個乍看不像是可以幫女人打造夢想的歐吉桑日日如高僧地立在那簡潔的空間裡。
「你的心受傷很久了,血都是黑的。」有日他說,「且你以前跌倒過,跌得很嚴重。」他說。我想著,小時候媽媽騎腳踏車載我去買菜時,我曾從媽媽沒停好的車跌落?或者是小學時玩捉迷藏,從榕樹跌下?或者腳拐到跌倒?大學情人騎機車時撞上電線杆時跌傷?或者是在補習班當班導時手裡捧著考卷卻踩空階梯而滾落?沒錯,我跌倒過,且常跌倒,雙魚沒有腿,容易跌倒。
我且看見一個小女生在陰黑裡寫功課,一邊啼哭一邊寫作業,一筆一畫寫著國字:小熊有一個夢,小熊有一個夢……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地罰寫下去,天色晚了,屋外暗光鳥呀呀呀嗚叫,她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像是一旦合上就再也無法睜開了。一個小女生看著躺在木箱裡的父親睡得很沉,任母親的哭喊拍打也醒不過來。長年坐在撿來的軟椅上寫字,承受不住重力的脊椎逐漸扭轉成S,不再走直的脊椎卻洩漏了人的過去。
在疼痛的時間裡卻看見了往昔被感情與時間支解的肉身,是沉重的靈魂讓肉身變形。肉身需要呼吸,但吸了太多的無明氣:生活的氣,壓力的氣,感情的氣。「骨正經柔,心開脈解。」我聽見整骨師在背後說著,似乎很滿意他在我身後「玩背」的成果。
他完成一個成品後似乎心也變輕鬆了,忽然有感而發說起自己幫別人的身體骨肉分離,卻也搞得自己骨肉分離,妻離子散。我才知道他妻子離去,也把孩子帶走。難怪我總是看他一個客人接著一個客人,彷佛是一個小時就固定開出一班的列車,分秒不差,一個鐘點換一個客人。
我給他時間與空間後,也換回了原來的自己,回到自己的我,感到輕鬆,骨正氣順,氣不再在骨肉裡亂流竄。
終於結束「被整」的日子。於今我在咖啡館回憶著相處許久的整骨師,這精瘦如身懷武功的師傅可是摸過我「背」最多的男人呢。咖啡館旁是家甜甜圈,還好沒有特別想吃的感覺。
「沒有小孩子喝咖啡的,你不要在旁邊再給我鑽來鑽去,影響我和阿姨說話了。」咖啡座旁有兩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我又看見了我的童年畫面,活在一堆女人家的碎言碎語裡。我所畏懼的也不再畏懼了,在母姨們身旁做功課的那個小女孩現在看起來挺快樂的,記憶可以改寫。但能不能凡事都敏感,卻又凡事都能輕鬆以待?輕鬆卻敏感的人生?整骨師的臉瞬間飄在眼前,他微笑著說:「你會是個示範,自己生命的見證。」啊,這整骨師忽然變成母親公寓裡的電視說法師父。
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即將遠行,他將至夢裡的香格里拉,他想看看往昔曾打坐過的山洞。他像是在等著做完我這個客人後就準備收山似的。我忽然想起佛陀,佛陀在入涅盤圓寂前說他還有一個有緣弟子見了才能辭世,彼時祂看見一個老人正渡過重重山水,一路長途跋涉朝祂而來,一個為了趕在佛陀圓寂前獲得佛陀開示的老人。我當然沒有這位老人長途跋涉的精神,我最多就是騎著我的小綿羊來到身體改造的夢想園地。
我的腰又恢復了些許年輕時水蛇腰的影子。
「來,眼睛看上面。」我幫母親點著眼藥水,她的眼睛早已不再流出透明的淚水,她的眼睛流出的是紅如夕陽的血,兩行血淚,怵目驚心,陳年眼淚化成血。她的手忽然伸過來用力掐我的腰。嗯,沒胖回來!她說著,嚴苛的臉散出稍稍滿意的笑容。
骨肉相聚,骨肉分離,但骨肉始終是骨肉。我拴緊了眼藥水,接著在藥包裡找出寫著「鐘小娜」名字的眼藥水,準備減緩一下這骨肉遺傳給骨肉的美麗苦痛,我和母親骨肉沾黏得太久太久了。【2011/09/1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