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詩 ⊙ 楊照
很長一段時間,生活裡完全沒有詩的蹤影。少年時代早已逝去了許久,浪漫情懷也逐漸無從負擔,每日在熙攘喧嘈的街衢間擲盪來回的腳步,習慣了偶爾蹙眉怨嘆偶爾縱情放歌的心情代換,便不再想起詩,不再覺得有躲到哪個冷冷角落咀嚼一首詩的必要。
想起詩的那個早晨,Y打電話來。我從一陣喑啞詭異黑白無聲的睡眠裏驟然醒來,乍乍聽見話筒裏Y熟悉然而又被時間沖刷洗白了一層的聲音,感官霎時在夢與現實、即下與過往間莫名所以地穿梭跳蕩,整個世界彷彿要在重重的弔詭中進裂爆炸。一股驚急的暈眩襲來,一種迷路的感覺。
而Y竟就跟我談起詩。像一個久違了的朋友。久違了的Y和久違了的詩。
Y說她正在一所中學代課教國文,下星期的課文是詩,現代詩。她把自己過去擁有的零落文藝書籍搜出來,卻赫然發現所有與詩有關的書都是我送給她的。她甚至還在一本附有楚戈禪味十足的線條插畫的《韓國詩選》夾頁裏找出一張我寫的詩。
「今夜我的座椅將不再當窗……」她先是帶些戲謔意味地朗誦了詩的開頭,我正要阻止她,她卻又換了一個比較風塵蒼茫的慨歎說:「那些日子呵。我都忘了,我甚至忘了曾經讀過這樣一首寫在雪白蟬翼薄的航空信紙上的詩了……」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臉上皮膚因尷尬而蜷擠的力量。我也幾乎忘了,或者以為自己忘了。然而事實上在那一瞬間,卻什麼都回來了。
今夜我的座椅將不再當窗
木紋細膩的封鎖悄然取替了
涼風習習的想望
子夜街頭變換的潮寒季候
以及寂寞以及慰療寂寞的擁抱
都將不再與我干涉
今夜當窗的心情不再干涉
我私自暗擬虛構的劇目
死了朝菌死了蟪蛄死了蜉蝣
短暫的生命輪迴中
演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無謂的殉情與無聊的等待
今夜我封鎖所有的心情
不再等你……
Y在電話那頭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這是一首情詩嗎?」我撐起身子讓自己靠坐在床頭,無法回答這樣一個顯然遲來了許久的問題。
如果是十一年前,剛寫完這首詩的那個晚上,我應該會怨懣不平地回答說:「不,這是一首失去愛情的詩。」如果是七、八年前,我可能會呵呵地笑出聲說:「那只是一個笑話罷了。」而進入一九九○年代,詩的蹤影失去了許久之後,我卻迷失在對回憶的意義追索的歧路裡……
原來這一切我都記得。一九八○年是個沮喪的年頭。到處悶悶的讓人覺得好像手腳長出肢體外都是一種叛逆、危險的姿態。前一年還不是這樣的,七九年很熱鬧。甚至再早,七八年也還有些值得一生存記的騷動。
我還記得那是個初夏的晚上,一九八○年過了差不多一年,而我們的高二隻剩下幾天。下學期的校刊向來是畢業典禮那天出刊的。那時節我其實跟校刊社沒有任何關係了,但那些編輯都還是我的死黨,所以從完稿的最後階段我就跟他們一起在校刊社裡混,剪貼、校對、打地舖過夜,被侵犯肚皮的露氣冰醒就找出撲克牌來打一圈梭哈,用那一年莫名其妙改成單張式的學生月票作賭注。
畢業典禮那天晚上,我也跟著他們在林森南路上的一家蒙古烤肉店裡為出刊而慶功。我們囂張地抽著昂貴的長枝肯特菸,叫來一瓶瓶的啤酒和紹興。有一個夜間部的編輯惡戲地拿來兩杯褐黃的紹興要和我對乾,他搶先喝盡眼前杯中的液體,我只好在眾人鼓噪中狠狠地將嗆人的氣味硬灌入喉嚨裡。然後他們才嘩然宣佈對方杯中的是茶、不是酒。
我沒有生氣。我甚至沒有氣力作出一個自我解嘲的鬼臉。夜深了,這個玩笑算是散場前的壓軸。走出餐廳,熱烘烘的空氣襲面黏貼成為裹身的汗意。像是要釋放掉被封塵了的發酵乙醇,我張著嘴,踉蹌地朝林森北路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喝醉了。我拖住樹哥和菜動(我們那群朋友有著各式各樣考驗人想像力的外號),拒絕搭上可以到家的公車,一直走一直走,同時口裡一直一直說著話。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巴,可是卻很清楚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隨著高二的結束,我們的自由反抗也將要星散了罷。聯考的陰影會徹頭徹尾的改造我們。沒有公假、沒有蹺課、沒有校刊社一櫥櫃一櫥櫃的課外書籍、沒有星期六下午鎖門流傳的黃色照片、沒有不及格也不在乎的數學考卷……
我抱怨著各種詛咒從去年年底之後紛紛地傾倒在我們身上。去年年底的那一陣混亂。每天走過重慶南路幾乎都會發現有新的雜誌竄冒出來。裡面講著些我們以前不懂的事。我們總是熱切地翻閱直到書攤老闆投來極其兇險的眼光,並且趕脫了一班又一班的公車,回家時可以聽到路上商店鐵門吱嘎吱嘎打烊的響聲。
民主。戒嚴。黨禁。台灣史。蔣渭水。雷震。台灣民眾黨。謝雪紅。獨裁者。
那一陣子,大批陌生或者原本因太熟悉而失去明確意義的字眼,突然透過那些朝生暮死的雜誌流傳在我們之間。我們大聲地爭吵它們背後的邏輯關係,真實的或想像的,就好像這也是平日戲弄玩笑的一部分。
七九年時,我們不尊重任何規定。我們想辦法打破所有的規定。我們甚至在校刊上嘲弄隔鄰的女校。那是我們叛逆史的顛峰。彭鳥模仿莊子的筆調(我們那時如同發現新大陸般讀著陳鼓應以存在主義觀念附會解釋的莊子)寫了一篇短文,把「北一女的新書包沒水準」一行字樣藏在裡面。文章、完稿都通過審核了,出書當天,我還記得是十二月一日星期六,才被總教官看出端倪。訓育組長緊急廣播要求各班將新發的校刊悉數繳回。那可能是校史上空前絕後的校刊回收事件。然而消息迅速走漏,有人在交回前先把出問題的那一頁撕下來留存,還有人假藉名義溜出校門影印。
風波席捲。校刊社所有社員集合起來,在訓導人員監督下撕書,撕下來的紙頁還要點數裝袋,送往訓導處銷燬。可是到了中午放學時,校外的文具店幾乎每家都影印了數十分問題文章,待價而沽。尤有甚者,風聲磚到了女校,連女校旁的文具店也透過同業關係開始印製傳售。
星期六下午,我在訓導處領受總教官及訓導主任的咆哮。其他社員還沒把書撕乾淨,女校校長已經主動打電話來訊問事件來龍去脈。我耳邊塞滿了記過的威脅。那時節的少年總難免有些英雄主義的妄想。我把音量提到和腔調很重的訓導主任一般高,堅持這件事由我一人完全承擔。我是主編,所有稿件是我安排審理,所以要記過只能記在我頭上,與那個專欄的三名編輯沒有關係。
我那副理直氣壯的模樣,惹得訓導主任幾乎要撲過來揍我一頓。可是卻提醒了心機城府、官僚閱歷都比較豐富的總教官。他把訓導主任勸住,然後去調出我的身家資料,仔細地端詳、檢查我父親的名字。
我父親的名字裡有兩個非常冷僻的字眼。聽說都是中醫藥材的名稱。我事後輾轉得知,總教官對那兩個字感到某種禁忌。通常會這樣取名字的家庭都有些特殊的背景。而且通常會盲目依照英雄主義不計後果行事的少年都出身於不簡單的家庭。基於這兩點考慮,他決定先把處罰案按下不動,他的軍旅經驗告訴他,必須先弄清楚我的來歷才行。
其實我家裡什麼背景都沒有。可是我及編輯們竟然就這樣逃過了處罰。當然這跟女校校長的反應也有關係。我們早就聽說她是個虎姑婆型的老太太,嚴厲苛刻而且對教育抱持一種近似軍事訓練的信念,她管理的女校上下課都還使用金屬刺耳的號角聲。撕書事件後五天,就是我們學校校慶,女校校長循例會來參加典禮,那次她來之前事先打電話給我們校長秘書,指名要在典禮後見我。
校長秘書是個脾氣古怪暴躁的小老頭。他事先把我找去,要我立正在桌邊聽他訓斥。他的個子很小,坐著的時候更顯得袖珍,我老是看見日光燈照在他半禿卻擦得油亮的頭頂上,再反射躍跳閃著我視網膜的白燁燁冷光。他罵得愈兇,頭晃得愈厲害,光也隨著到處亂射,那種混亂無序不知怎地便透顯出一種喜感來,我幾乎要忍不住笑起來。為了要忍住笑,我只好把氣充吹到腮幫子裡,讓兩頰囫圇地圓鼓著。校長秘書看我作出那樣的表情,無法再克制自己的脾氣,半支起身就對我揮過一掌來。
我完全沒料到他會動手,本能地向後躲閃了一下,他身材不夠高,加上桌椅卡陷,一掌揮了個空,整個人重重地跌在厚質紅木的桌面上。可以想像那一定很痛。痛楚會讓一個人失去控制,急於想報復。我意識到他的怒火更燒旺了一級,也沒怎麼考慮便返身奪門而出,校長秘書在我身後發出狼嗥般的叫聲,腳步踉蹌雜遝地追來。我們極其滑稽地在紅樓古意盎然泛著青寒氣息的走廊上閃躲追逐了兩圈,正不知如何收場時,操場上的典禮結束了,校長伴同著女校校長走上摟來。
秘書以驚人的速度迅速回復唯諾卑屈的模樣,只是在跟兩位校長點頭微笑時,不忘乜斜白眼惡狠狠地瞪向我氣吁吁地乍然停歇的位置。那一刻,我禁不住劇烈地打了個寒顫。
我想我那時候真的怕。第一次意識到這一切可能帶來的後果。不能想像如果被退學或留級什麼的。我們的教育體制裡可沒有羅賓漢的綠林留給英雄。恐懼一下子清除了我心中原有的玩笑心態以及自以為是的傲慢。重回校長室後,我的眼前就是女校校長那張略顯有些腫脹,本來老化的皺紋被不自然地撐滿著的臉。
臨大事的惶慄使我不像前幾天那樣口氣衝動。我近乎低聲下氣地向女校校長解釋我們為什麼會開這個玩笑的種種原因。各校的高中生圈圈裡都在流傳關於女校今年換的新書包的笑話。鮮亮的綠色接近新生幼稚園的書包顏色。而且不小心會被駕駛人誤認為是跌到地上低低的綠燈。幼稚的新校名圖案有損第一志願女校的風範。更何況原來的書包的傳統被橫生棄絕了。大家都不滿意。背新含包的高一新生更是不情願地在公車上掩掩遮遮。我們費了很多心血要把這種學生間的共同心態傳達出來。就是不願得罪貴校才需要用這種方法。我們編輯寫的文言文中規中矩。不知道的人許多還以為是照抄莊子原文呢。您看您看,這不也是一項智慧的表演嗎……
簡直像奇蹟一般,女校校長被我逗笑了。她像個電視裡的老媽媽,把我的手抓過去握在她的雙掌中輕輕拍了拍。「你這小孩還不錯。我喜歡。是愛開玩笑了些,不過還知道分寸。而且我們那個新書包是真的沒有舊的莊重。我跟你們保證,明年就換回來了。換回來了。不錯。你。我是滿喜歡的。」
女校校長一面說,我一面帶點不好意思地露著恐怕頗有諛媚意味的笑容。
那是七九年十二月六日。撕書事件大致風波底定。沒有人被記過、處罰。我沒有跟社裡的人講述這些事,主要理由可能是覺得羞恥。那天對女校校長講話的過程我不太願意去回想。像一場鬧劇,而我是劇裡的大丑角。與我原來英雄主義的信念幾乎是一百八十度的逆轉。
八○年初夏的晚上,我才說給樹哥和菜動聽。因為我醉了,因為我覺得年少青春的一些熱鬧風華好像正要不復還地離我遠去。我原是想抓住些什麼的,抓了半天,手裡空空的,只留下因為抓不住而發的滿腹牢騷。
十二月六日校慶。十二月十日就發生了美麗島事件。校刊剛編完那幾天,感覺非常不習慣。沒有公假可以請,只好回到教室裡上數學、英文。驀地感受到鄰座有人對我們懷持著種種的情結。有人暗地裡指責我們借編校刊的機會享受特權。另外有人因為我們不時冒出離經叛道的言論而冷眉橫目。同時卻也有人慫恿我們帶頭反抗他們所不滿的老師威權,還有人急於通過我們瞭解課本以外、電視以外的世界還有什麼值得接觸的。
那個初夏的晚上,我格外清楚記得阿翔。阿翔坐在我的左後方,他是造成進入八零年後我的世界轟然崩潰的主要敵人。我只向樹哥及菜動抱怨兩件事,我和阿翔無數衝突中留下傷痕最深的兩次。一次是八零年的新年剛過,我們回到學校補寫假期中的作業。英文作業裡每一個字幾乎都不認識。看了半天意外地找到Bible這個字,,我私底下跟另外一個同學說:「〔bbl〕,這個字好熟,好像在哪裡聽人家說過……」這時阿翔突然冒出一陣大笑,竄過來指著我作業上的字說:「什麼〔bbl〕!這是〔babl〕!連『聖經』這個字你都不認識。還說聽過人家說〔bbl〕,哈哈哈,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把它誤弄成Bill Board 了,熱門歌曲排行榜。……」
我座位周圍的人都跟著哈哈笑,好像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多麼沒有面子的事情哪,我既不懂聖經,也不懂熱門歌曲排行榜。
又有一次,是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沒多久。早上朝會時校長聲色俱厲地誦念了一篇譴責暴民的聲明。可是那時候一直還沒有確實要抓人的消息。大家都覺得納悶。中午時,我們在走廊上跟著憂國憂民地談論著,有人義憤填膺地主張政府不應該猶豫,要立即把這些人抓起來槍斃除害。我可能是讀了最多「有毒」雜誌的人,我從那些啟蒙色彩很濃的雜誌裡學來的古怪知識使我決定採取不一樣的立場。我猜測政府不會抓人。因為如果抓人可能會暴露出許多政府本身法令與政策,或法令與法令間衝突的地方,這樣反而可能給社會帶來更大的動盪。我費盡唇舌解釋黨外雜誌及事件所批評攻擊到的政府弱點,勉強說得幾個同學半信半疑,就在這當口,阿翔用類似於不屑的口氣插嘴說·「別笨了啦!怎麼可能不抓人?我跟你打賭政府一定要抓人!」
可笑的是,我真的笨到和他打賭。沒有什麼實質的金錢賭注,而是把我那股衛護自以為真理的意氣賭上去。我當時意氣用事到忘了阿翔的父親是政府稅務單位的高級主管,也渾然沒有想到這世界不一定是照道理、邏輯在運行的。
抓人的消息傳來,阿翔在教室裡一排排的桌子間用激亢的口氣喊著:「終於抓人了!終於抓人了!」而他的眼睛,一直盯向泄了氣癱伏著的我。
七九年的熱鬧一場,給我們一些新的訊息,到了八零年卻又統統收回去。那時候,樹哥和菜動扶著我走到了林森北路的市場邊,我又突發奇想要去冰店吃一碗冰。吃冰時,我繼續扳著指頭計數八零年半年來的種種挫折。那天教官把我們找去,指著每個人的鼻尖鄭重其事地詛咒:「你們這些壞分子,保證不會有一個考得上大學!」那天走重慶南路逛書店時,被誤認為偷書賊,差點在暗巷裡被痛打一頓。那天看見街角的書攤被新聞局的人完完整整地翻過來,那個與我們相當熟悉的老闆,四十來歲的壯碩本省男子,被員警帶走時號啕地大哭出聲。那天聽說誰誰誰的姊姊去了美國不回來了,那女孩「中美斷交」時親手燒了美國大學的入學許可,結果還是走了。多麼漂亮有氣質的人哪……
那天,我確切知道Y有一個念東海大學的男朋友。吃完冰後,我突然告訴他們有關Y的事。其實我也許不是真的喜歡Y,也許是真的喜歡她。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只知道對Y一直有一份等待的感覺,至於等什麼,我從來也不敢去追究。我想我真的醉了。我有一抽屜給Y的信,沒有寫什麼,只是試圖捕捉那種等待的感覺,不只是對Y 好像對這整個世界都在等待我們都在等待著些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東西。 因為從來沒有準確地捕捉到, 所以就沒有寄出去過。 我想我真的是醉了。 樹哥和菜動送我到Y家她家巷子口。 我打電話約她出來十分鐘。等待她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決定回家後要把書桌換個位置,遠離窗口。就這樣一個莫名的念頭起來,我從書包裡拿出紙筆,頂著沒有燈的電話亭涼沁玻璃,急急地寫了一首詩。「今夜我的座椅將不再當窗……」
見到Y時,我沒說什麼,只是把詩遞給她,傻笑地扶著額頭說了一句:「呵呵,我喝醉了……」
我還記得,那個少年的我一直沒有回到家。隨著詩和碎裂的世界鏡影在深夜的衢巷裡繼續迷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