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夢遠 南國正芳春 / 朱天心
好不容易才捱到高三課間操的時間,我拉了橘兒,千里迢迢的橫度沙漠去明德樓找小靜。
橘兒、小靜、鄧和我,不知為什麼高一才沒開學多久就緊緊密密的黏成一團,連大熱天的午睡時,四人也要親親熱熱的擠做一堆。鄧愛文學,我和她滿有得聊。跟橘兒則是天南地北。小靜又不然,和她幾乎說不上幾句,但我們總是好好。每天下午第一堂課時就已經開始傳紙條討論放學後的節目。總是我和橘兒先發難,公園號、雜冰、蜜豆冰、老大昌、城中市場……我和橘兒自然是沒問題,小靜是隨便,鄧則一定是不去,然後三人一起勸鄧,勸三堂課,小紙條換了又換塗得黑鴉鴉的。最後是浴著夕陽,四人一齊跑在總統府前十線道的大馬路上,趕金陵第一爐的熱起司。
高二時,小靜轉成了自然組。知道她分組測驗通過時,我只覺得悵然,直擔心她會慢慢的跟我們生疏,因為小靜人總是閒閒的,跟每一個人都很容易處得好,她在路上碰到一個幾年沒見的老朋友,就像跟一個第二次見面的人一樣,笑笑的,可是又寧人,叫人無從怪罪起她。可是現在我卻要怪起自己的多事了,因為我一向相信緣,尤其是朋友的事,更當順其自然的,然而我竟這樣無端的擔憂起來了。
其實我恨小靜算不上是很能談心的朋友,兩人一起時,我少說話她更少,但是默契之好,走過公園,猛的我說:「你看那──」「鳳凰樹。」然後兩人繼續默默的走,心中滿滿的。
一到明德樓,氣氛都不一樣了。整條走廊沒什麼人,教室裡卻都是人,拿著書的,伏在桌上的。我和橘兒又開始不好意思了,每次來找小靜,總得打擾好些個人從窗邊傳話過去。然後再看她躡手躡腳的出來。社會組的高二還是高一,自然組的高二卻已經像是高三了,一股戰雲密佈的味兒。
我們並排坐在走廊邊的小石牆上,多半是橘兒一個人講,暴風半徑頗大的比畫著,好笑處,一陣驚天動地,三人又趕忙紅著臉互相噓著示意安靜,別過頭去顧左右而言他,避開窗內一雙雙朝這兒看的眼睛。
上課的號角響了,我們依然不動。
「放學門口見?」
「嗯。圓環那兒。」
先等小靜進教室,然後我和橘兒再慢慢的晃。操場上又捲起了小小的鬼風,沙子弄得人要流眼淚。近午的陽光把我們的影子縮得短短團團的。
一回到教室就想睡。光復樓不管是大晴天或黃梅天,總是那樣陰陰涼涼的,像個神仙洞府,世上千年在這兒只是一日。這裡的味道常使我想到白先勇的世界,不過光復樓又要明亮乾淨得多多。
其實光復樓的情調最好。一邊窗戶外是株老被陽光搧得金黃狂舞的楓香,另一面則是高闊的藍天,天下是高高低低的建築物,真真是一種城市的味道。
打了三個呵欠,臺上的先生是愈來愈模糊了。風涼涼的撩著人,臺灣真是四季如常,五月天也會起秋風。如此又睡了一堂課。(朱天心《擊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