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的人 ☉ 凌性傑

Posted By on 4 月 4, 2017 | 0 comments


 寫字的人 ☉ 凌性傑

1

冷雨飄灑,滌淨了台北街頭的霧霾。我約了在醫院實習的H,一起去聽王心心的南管音樂會《心心.念念──普門品》。H一整天跟著老師看病歷,很晚才離開醫院,連晚餐都來不及吃。只好趁著看演出前的小段空檔,遞給他一小袋水煎包與車輪餅,讓他先填填肚子。H手上提袋裡裝著一襲白袍,像是隨身攜帶著未來的職場生涯。他喜愛雅樂與古典詩詞,常常抄誦佛經,在高中時的週記本上寫了不少詩作。前年冬天,我在知本小住,一邊聽著溪水潺潺,一邊聽著王心心的南管心經專輯《此岸•彼岸》,於是發了訊息給H,告訴他當下的心情,悠遠,淡然,像是被樂聲淘洗過。

 

那段日子頗覺人生憂患實多,習慣在睡前用鋼筆抄寫經典,專注而沉穩地默讀古典,把自己的情緒置放在一撇一捺之間。王心心曾在演講中以書法筆勢為喻,解說南管音樂的演唱形式是有起承轉合的。那種音樂模式,並不是直接抵達,而是一種曲折的呼應。寫字的時候,我喜歡焚一炷從京都帶回來的立香,讓木質調性的香氣圍繞著,書寫的行動便宛如在山林中漫漫遨遊。

 

王心心一襲素衣,抱著琵琶,歌吟〈普門品〉。她譜寫此品時,歷經人生黑暗期,創作期間曾遭遇摔傷、親人悖離種種打擊。在譜曲期間,她每天以毛筆抄經,透過藝術形式安頓身心。南管餘音裊裊,聲音的拉長、重複,形成了反覆的暗示。

 

夜雨中,我和H說再見,耳間迴盪著〈普門品〉。《妙法蓮華經》中的〈普門品〉是第二十五品,在這段佛經裡,無盡意菩薩偈曰:

 

或在須彌峰,為人所推墮,念彼觀音力,如日虛空住。

或被惡人逐,墮落金剛山,念彼觀音力,不能損一毛。

 

人世間的傷害太多了,所以需要觀世音菩薩的拯救。傷害無處不在,然而有慈悲之處,即有觀世音。這兩三年,當自己受了傷,卻不想怨怪任何人的時候,我選擇安靜地寫經,藉由寫字調整呼吸,重新理清生活的秩序。

 

2

 

二〇一六年夏天,一位親愛的長輩辭別人世。我在京都聽聞消息,黯然大慟。隔天醒來已經近午,想去佛寺抄經。先乘嵐電去御室仁和寺,不料觀音堂正在大整修。看了公告才知道,原來這裡抄經是要預約的。遂在庭園小憩,因為吃了感冒藥,坐在木頭地板上幾乎又要睡著。

 

出了仁和寺,口乾舌燥,到不遠處的御室さのわ 喝咖啡。咖啡館裡只有兩個員工,一位年長女性,一位年輕男子。男店員幫我點餐送餐,安靜地佇立吧檯後。館內放著莎拉布萊曼,背對店員滑著手機的我,忽然默默掉淚。Time to say goodbye,告別的時刻,樂音迴盪在幽靜的咖啡館裡。年長的女店員來到身邊,問要不要喝水。來不及擦去的眼淚,都被她看見了。她沒多說什麼,只是幫我倒了一杯水。這裡咖啡極好,甜品也出色,但那當下我的感官似乎已經麻木,食不知味了。

 

結帳離開時,優雅的年長女士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台灣。還用日文對她說,多謝款待(這也正是我想對已故的長輩說的)。女店員微微一笑,跟我互道再見。

 

再坐一段嵐山電車,就是妙心寺。看完雲龍圖,便繳交一千日圓抄經費,找個位子抄寫心經。抄經時有一陣芳香湧現,我告訴自己,心中懷念的長輩已在永恆的平靜慈悲之中了。

 

一筆一劃,都是時間,我突然有了寧定之感。那種寧定之感,就像在仁和寺看到的一面木板門上的繪畫。柔和的鵝黃色為基底,羽翼潔淨的鳥隻在飛翔。

 

3

 

京都旅次臥病,過午才醒,搭地鐵至東山,到知恩院已經將近三點。知恩院御影堂大整修,暫不開放,預計平成三十年完工。走到寺院最深處,看見小小的勢至堂。此處開放至下午四點,抄經費用二千日圓。填寫自己的姓名地址並付費後,一位和藹的師父領我前去抄經室。抄經室位置極佳,眼前一方清幽庭院,更遠處是山下的市塵。

 

抄經之前,師父與我相對跪坐,先拈起些許檀香在手心摩挲然後揉搓雙手,是一種淨化的儀式。接著雙手手指交錯,閉上眼睛默禱,讓心靜下來。起身之後,跨過象形香爐,頗似台灣過火儀式,便可以選個座位抄經了。院中有三種中日文經文可選,我選擇抄寫發願文,發願了悟與超脫,迴向有情眾生。

 

抄寫完畢,師父帶我去勢至堂,將經文供在佛前。供奉經文還有一個儀式,師父在我左側敲木魚,我跪在勢至菩薩面前,隨著師父誦唸南無阿彌陀佛,總共十次。菩薩已被香火燻黑,眼睛綻放著白色光輝,觀照有情眾生。我當下覺得感動,全身起雞皮疙瘩。勢至堂後門有偈語,無常迅速,提醒我們要好好努力。回到抄經室,師父端來抹茶與和菓子。我一邊享用,一邊看著遠方,希望一直記得這種無牽掛的樣子。

 

4

 

說起寫字儀式,京都泉湧寺雲龍院的抄經方式也相當特別。這是日本現存最古老的抄經場。抄經前工作人員朝著我的頭部灑落甘露水,接著要我以香灰塗抹雙手,象徵潔淨無垢之意。接著還要拿取一片丁香,放在嘴裡含著,直到抄經結束。這裡寫心經用的是毛筆與朱墨,寫出來的字明亮燦然。因為口含丁香,寫經的時候不能言語,只覺滿口芬芳。雲龍院寫經結束亦會提供抹茶與和菓子供人享用。在榻榻米上找個位子,面對庭園坐下,是可以把哀傷靜靜放下了。

 

後來也曾獨自上比叡山寫經,在書寫的當下,心裡一直浮現最澄上人所說的「照亮一隅」。比叡山幽寂清涼,是日本天台宗總本山,也是日本寫經儀式發源地。波磔點畫慢慢寫,那些字句照亮了我,帶走了幽暗。山風吹過松林,傳來陣陣低吟。寫字的時候,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寫字是一種勞動形式,卻又不只是勞動而已。運筆於紙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每一個當下都讓我虔敬珍惜。

 

身為一個寫字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把字寫好而已。

【聯合文學雜誌電子報2017/03/30 第38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