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井的人——寫范我存女士⊙張曉風

Posted By on 5 月 31, 2017 | 0 comments


∮護井的人——寫范我存女士⊙張曉風

1.正面是譯稿 反面是情書

桌上有一封信,從台北寄來,大大一包,沉沉甸甸的。

范我存小姐收

信封上這麼寫著。

深藍色的墨水,派克鋼筆,他的字硬瘦勁挺,方正有稜角,像他的臉,也像他的為人。

她剛下了課,有點累,看到信,仍然非常喜悅,不用拆,她就早已知道裡面是什麼了,這幾個月來照例每個禮拜都會收到這種信,信裡面總是厚厚一疊,有時是四、五張,有時是七、八張,紙是「白報紙」,(大小約等於今日的B4紙,紙質當然沒有今天的好,但跟藍墨水之間的契合卻很美妙。)正面是他的譯稿,反面則是他的信,她喜歡那人的信,或者說,情書,那其間有他一貫的深蘊和熱情。她也喜歡他的譯稿,譯的是一個古怪的畫家的傳記,那畫家名叫梵谷,是荷蘭人,到二十世紀末這人的畫價吵到翻天──但此刻是二十世紀中,台灣還沒有太多的人知道梵谷是誰。那人學的是英國文學,卻對音樂、藝術無所不窺。

那人寄來譯稿,她一向是他的「第一讀者」,但還不止,那人還央求她把稿子幫忙再謄一遍。其實他自己的字已十分工整,但譯稿被他斟酌再三,改來改去,不免有點亂了,只是不管多亂,她總看得懂。她是負責且細心整理重抄的人,包括那人的稿,以及那人未來長長的一生一世。

底稿是橫寫的,此刻要轉謄在六百字的直式稿紙上,稿紙上整整齊齊間距井然,她的工作就是把每個字都挪入方方正正的一個個格子裡去。

她的字清爽娟秀,整個晚上,她就一直幫那人做這件事。她才二十出頭,那人比他大三歲,對於那人的譯筆她毫無意見,她只管埋頭抄寫,然後,寄回給那人,那人收到後便直奔台北市中心館前街上(注1)的《大華晚報》,有時還會親自遞給編輯。

幾天後稿子便會見報,這,是民國44年的事,那稿子從1月1日連載到11月24日才刊完,後來分上、下兩集出了書,在重光文藝出版社,書名就叫《梵谷傳》。有趣的是上冊出於45年十月,下冊卻出於46年三月。

那人當時大學畢了業,在國防部服役,官拜少尉,服役的地點竟在總統府,要進總統府當然不簡單,得先考試,那人考了第一名,工作是翻譯一些長官交下來的美國軍方文件。為此,曾經十分出名的英文教師吳炳鍾還為他們惡補了二個月,專教些軍事名詞。

雖然服役能服在總統府,是件美事,但公務畢竟有點忙碌,加上那陣子生命中又有種種不如意,那人困厄蹇頓,她傾聽著他的哀嘆──在信上。而信,寫在原稿紙的反面。她看看原稿又翻過來看看信,唉,那人啊!

扁桃腺一直發炎,那人。為什麼呢?一年級的或二年級(注2)的那一代,誰的個人生命史不牽扯一部民族淪亡史呢?是什麼委屈讓他的咽喉一路用發炎來默然抗議呢?

2.這女孩的名字好奇怪

范我存,這名字有點怪。有時候,剛開學,老師無緣無故就在點名簿上先點她,大概「正常女孩」不會叫這種怪名字,老師有點想要見識見識吧!

對,她其實不是「正常女孩」,她的父親是民國初年赴法的留學生,就是「勤工儉學」的那一批。回國後,在浙江大學教書,他存了些錢,要作為女兒來日的教育費。那時候教授薪水四百銀元,而傭人薪水只需一元,如果把今日傭人薪水視作二萬五,則教授當年每月有一千萬收入,要為長女存點錢自不是難事。

但一切都過去了,父親英年早逝。

唯獨他取的這名字留下來讓人玩味,當年留法,就留意有個「存在主義」,存在主義要到民國50、60年才在台北流行,而他在民國20年已為小女孩取了這個名字。在那年月,如果頭胎是女孩,江南(范我存是江蘇常州人,位置在太湖之畔。)一般人家會給她取名范招弟,以便招它個弟弟來,而她的名字卻是我存。

在抗日戰爭中,全家往西行,在四川樂山,父親病倒棄世,范肖岩,三十九歲,浙大的園藝系主任(注3),沒有留下什麼,也許只留下肺病的體質。

母親生范我存的時候也因大病之後,孩子落地極為瘦小,不像嬰兒,倒像隻小貓,大家就叫她咪咪。咪咪,也是她情人叫她的名字。文壇上不少長輩、平輩都如此叫她。好在她不是歌劇《波西米亞人》裡面的「薄命繡花女咪咪」,一下子就摧折了。她跟歌劇中的咪咪一樣病著,但病歸病,她看起來仍是清雅出塵的。

民國二十七年以後,孀居的母親守著女兒活了下來。母親有一票死黨,是她當年的同學,那些同學曾一起赴日本學蠶桑,蠶桑本是江南重要的文化產業,卻不幸還得到日本取經,實在有點嘔。但怎麼辦呢?國富民強都需要新知識啊!(不要笑!那時代的年輕人就是這麼想讓積弱的國家強大起來。)她學的是蠶的育種,她的姊妹淘學的是蠶絲的推廣或如何提高絲的品質,奇怪的是咪咪一向被規定叫這些阿姨為「伯伯」,不知是當時一般風氣?還是范媽媽那些姊妹因自許為「女子而有士行者」自取的叫法,總之,范媽媽可算是早期青澀的女權主義者。

回國後,開了製種場,在杭州拱宸橋,這是個好地方,在城西北,京杭大運河從這裡經過,著名的筧橋機場離此不遠。這批女人的事業正待鴻圖大展,但民國26年中日砲火一響,就一切都完了。於是有人去了上海,有人去了四川,其中丁伯伯(女性)跑得最遠,去了西康,而拱宸橋一帶成了日軍的駐地。

在四川,范我存是小學生,那人卻是中學生了,兩人的母親都姓孫,是堂姊妹,所以兩人是偶有過從的。而且兩人都自然學會了「在地四川話」,這種語言以後便成了他們之間的「密語」。

 

跟母親相聚的時間不多,用現代人的說法,母親是二十世紀初期的「女強人」,而范我存,則是「隔代撫養」的小孩。但想起外婆,她無限依戀,外婆的照顧範圍有兩項是令人難忘的,其一是嚴謹正確的價值觀,例如惜福之類的教訓,其二是她會說些天花亂墜的故事,例如江南水域每有龍捲風,外婆言之鑿鑿,說那是天上的龍渴了,下來喝水了。

她七歲喪父,連兄弟姊妹也沒半個,本來可能會變成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孩,但好在有位志在四方,如同父親的媽媽。而且,還有個溫煦慈和扮演媽媽的外婆。外婆也是年輕輕三十歲就守了寡,但她有五個孩子,范母行三,有些孩子跟外婆住一起,這些孩子的孩子當然都是范我存的好玩伴。

其中,大舅舅更是疼范我存,而那時代對小孩好的方法常是千里迢迢,巴巴的跑到樂山,去送一瓶進口的魚肝油給小外甥女兒進補(啊,那魚肝油還真叫難吃)。大舅舅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在重慶還曾修公路供公車行走,老共主政以後把他算成資本家,打入大牢,好在有些昔日手下的工人感其仁惠,才迴護有加,沒有鬥死。可是後來又來了文革,他再度入牢了,全家人都吃了許多苦,范我存後來有了舅舅離世的消息,都不敢告訴年事已高的母親。

3.內壢 崁仔腳的幼稚園老師

此刻的范我存,從台北來到內壢崁子腳做老師,教幼稚園,兼養病。民國43年,幼稚園還不普遍,但這裡是中國紡織公司的廠址,幼稚園是為員工子弟而設的。這些小孩都乖,家長也都尊師,幼稚園只有三個老師,日子單純,挺好過的。而且「幼稚園女老師」這個職業後來也曾是黛安娜王妃婚前的職業,聽起來還滿高尚的。但范肖岩,當年那個想存錢為女兒作教育費的爸爸,可能希望還不止於此。當然,他一時尚不能知道,命運其實另有安排,女兒的一生另有極重要的任務要承當。

高二,從北一女退學,這就是她的最高學歷了。

初到台灣,插班北一女初三,日子曾是多麼快樂啊!這班同學來自上海,以及其他各地,有二十多個,她們都比較不乖,不像本地生順服地跪在地上擦地,把教室擦得一塵不染,整潔比賽當然輪不到她們班得名,年輕的導師也拿她們這批外省小女孩沒辦法。但六十年過去,她忽然收到從美國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

「我在一本文學雜誌上看到你的名字,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朱啟泰。」

當然還記得,這導師,是當時眾女孩聯合欺負的好對象,而六十年後他寄來旅美生涯中所寫的舊詩跟他們夫婦分享。

還記得當時也演戲,齊邦媛老師的妹妹齊寧媛是班上最能說北京話的人,她氣這些江浙來的同學說不準國語,於是逼著她們「正音」,還逼著她們念ㄅ、ㄆ、ㄇ、ㄈ……

然而,禍事來了。

學校作例行體檢,竟在X光片上看到范我存肺部的陰影,肺結核。一切都中止了,學校怕她傳給別人,她於是休學回家,從此再沒有回去過。

 

4. 婚前所生的孩子

曾經,母親是怎樣教她的啊!跟一般媽媽不同,除了詩詞那些讀物,她居然叫女兒去讀報紙的社論,又拿些早期俄國革命家克魯泡特金的硬硬的著作塞給她看,大概母親的意思跟後來北一女的校歌有點類似:

……

齊家治國,一肩雙挑

……

繼往開來,為我女界爭光耀

那麼偉大的事業,未必是每副女子的肩膀可以承當的,齊家治國不敢說,但范我存做到的或者可說是「治家」「澤國」吧?

母親既是嚴母,負責寵愛范我存的就是舅舅了。舅舅不單自己疼咪咪,也囑咐甥姪輩要大家都來好好善待咪咪(當然,那也要咪咪自己可愛自重才行。),好在大表哥善待咪咪的方法不再是勤贈魚肝油了,聽說表妹罹病休學在家,他就從美國寄來梵谷的畫冊和傳記,因為知道咪咪一向深愛藝術。「e化教學」、「自學計畫」是現在才流行的字眼,但五十多年前的范我存早就這樣做了,她勤於聽收音機,也勤於看書、練琴。

那人來訪,看到這些當年極為罕見的飄洋過海來的「奢侈品」,大為驚動,梵谷其人雖早已知道,但第一次看到那麼完整的作品集,內心的震撼實難言喻。連帶的,那人也愛上放在畫冊旁邊的伊爾文‧史東的傳記(注4),便索去閱讀。這一讀,更不得了,立刻不可自拔,發願要來翻譯──這本書其實等於是那人和范我存共同懷孕生下的孩子,在婚前。

5. 長夏幽幽

除了母親塞給她的那些硬硬的書,成長期間,她自有辦法找到其他文學資源。

「我們暑假要回家去,」那些武漢大學的大哥哥跟她說,「我們房間裡的書你想看就去拿來看。」

那些大哥哥是和范家母女一起在四川樂山租房子的房客,也許慣見小女孩渴讀的眼神,竟給了她那麼大的特權。而且,民國25、26年,也就是中日戰爭之前,文化界曾瘋狂地去翻譯外國文學,因此要讀托爾斯泰、讀屠格涅夫、讀英國的翻譯小說,都很容易買到。手執一本《羅亭》或《安娜‧卡列尼娜》,在蟬鳴聲中閱讀,是多麼快意的暑假啊!

不止是讀書,在他們所住的院落裡,在第一進和第二進古老宅第之間,房東找了人來說書,黃昏的餘光漸暗,大人小孩簇簇擁擁都來聽,也不知道是誰給的錢,或者,也並不需要付錢。反正,自己是沒出錢就可以白聽的小觀眾。天更黑的時候則點上油燈,說書人在火光中說些《七俠五義》、《三國演義》、《珍珠塔》……范我存為這些故事而如癡如醉,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學生。

小小的范我存其實已看得出來是個小美女,她瘦削鶴立,明眸皓齒,眼睛和頭髮有點淡褐色,皮膚則白皙細緻,近乎透明,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曾經,這種身型的女子,是肺結核最喜歡的宿主,何況當年父親就是死於此症,而整個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中葉,肺病一直是華人的最大殺手。

恰如她在家中是獨女,那人也是家中的獨子。范我存會是別人心目中的獨生兒子的理想妻子嗎?以家族的利益為考量,誰會想娶進病弱的林黛玉呢?健康的薛寶釵才是更好的選擇吧?

內壢崁子腳,安靜無變化的教學生涯,而那人卻在台北,在高寒的總統府內服他的兵役,這兩地雖不到一百公里,卻迢如千里之遙。唯她知道自己絕不會做林黛玉,雖然生的是一樣的病,但她要努力痊癒,為了那人,那人一向迴護著她。

幾年前,那人還讀大學,寫些像豆腐乾一般的小詩,投到《中央副刊》,當時的八行詩,主編孫如陵設下的稿費是五元。記得有一次兩人拿著五元稿費去西門町看電影──那人很愛看電影──共乘一輛三輪車,又吃了飯,回來,還剩下一塊半。啊,他是如此至情至性的君子啊,有了五塊錢,就來找她一起花,那人是可以偕老的人啊!

6. 「要就全部!」

決定要翻《梵谷傳》,真是有點大膽。大學才剛畢業,不過是個文壇小新兵。

梁實秋,他的老師,聽見他要譯梵谷,連忙好心勸道:

「那就節譯吧!全書太長了。」

「幹嘛要節譯?」那人年輕氣盛,私下跟范我存說,「要就全部都譯了!」

兩人下決心聯袂趕工,用了一年的時間,不管身體多麼病弱,不管心情多麼沮喪,連載這種事,一旦開始就不能停的。從民國44年的1月1日,到11月24日,328天,刊載了324篇,那人從來沒有斷稿。但328和324的四天差距是怎麼來的呢?原來1月1日刊那人的序,其他三天則因報社放舊曆年假而停刊。

不知道有沒有市場?不知道有沒有知音?那人只知道范我存是他義無反顧的合夥人,他們要努力讓稿子一天都不斷。

從民國44年十一月《梵谷傳》連載完算起,至今已過了五十四年了,曾發行《梵谷傳》的二個出版社都收了檔,《梵谷傳》卻依然被懷念,因此又有出版社願意重出。范我存於是重來操盤,而這一次不同了,校對時她看出有些句子不夠順口,校稿上便有她修正的筆跡,她不再只是那個抄寫員了。而且這個當年因病退學的女子如今活得健健康康,丈夫和女兒也都被她養得好好的。七十八歲了,仍然每逢禮拜三就去高雄市立美術館作義務導覽。她的語言和丈夫相比,丈夫是詩人,長於機鋒和雋語,但范我存則像說書人,說起話來鉅細靡遺首尾呼應,更為生動有趣。

民國45年的那場在新生南路衛理堂由聶樹德牧師證婚的婚禮如果可以再來一次,則聶牧師應該在慣用的「貧不相棄 病無悖離」的誓言外多加一段提問:

「范我存啊,你知道你要嫁的這位余光中是中文世界裡非常重要的詩人嗎?身為詩人之妻,你要使他的家族『老有所終,幼有所養』。他是眾人汲飲的井,但你是護井的人,你須護持其清澈澄潔,湧流不息。他是眾人採擷的果樹,唯你須供其雨露養分。你是他的朋友,他的手足,他的情人,他的母親,他的糾正者外加他的信徒。而且,做了這一切之餘,你還必須是你自己,是你美麗完足的自己。你,可以承諾嗎?」

「我,已經這樣做了,五十三年來。」

傳來的是范我存細柔清靈的吳音。

 

◎注:

1.館前路,那時候叫館前街,雖然路短短的,大約只有三百公尺,卻一直都是一條重要的路,因為一頭接著火車站、汽車站,另一頭接著「新公園」和園內的博物館。跟周邊襄陽路、衡陽路、重慶南路相比,它和公園路是少數以本身特色命名的路。

當時的路很窄,因為東側一字排開全是違建,而違建一律是吃食店,店內生意火紅,賣的多是外省食物,例如蒸餃、水餃、鍋貼等(當時的本省人是「有家人」,比較不去「外食」,偶然「外食」的多是外省人。),這裡賣的算粗食,但人潮洶湧。《大華晚報》便創業在這條街上,是當時「第二重要大報」,第一重要的是《中央日報》,它位在中正路上,亦即今日的忠孝西路,二報相距約五百公尺。

2.這是台灣近年興出來的特別用語,一年級指民國10年到19年出生的人。余光中生於民國17年,屬一年級,范我存出生於民國20年,屬二年級,餘類推。

3.另有較早的資料,以為范肖岩是生物系的,范我存後來赴浙大查證,弄清楚父親是園藝系的。

4.伊爾文‧史東(Irving Stone)是1903年出生的美國傳記作家,他本是加州大學經濟學講師,「不幸」得了一項劇本獎,得遊巴黎,從此便放棄了教師「正途」,從事起寫作來。其成名作即是《梵谷傳》(Lust for Life)。他寫此書極耗時耗力,因而想出一記「劫富濟貧」的寫作怪招,他寫偵探小說來維生,其中有五本偵探小說作了他「隨著梵谷的腳步一程一程去親自考察」的旅費,是個「以俗養生,以雅傳世」的奇人。他劫的是自己通俗作品的版稅,濟的是自己為前賢立傳的千秋大業。除了此書,他另有作品也不錯,例如:傑克倫敦、林肯夫人、傑克遜夫人和米開朗基羅的傳記,另有一本構思特別的《他們也參選了》,寫了美國總統大選中落選的十九位俊彥。

由於那五本偵探小說都貢獻作「現場勘察費」用完了,史東後來只好另寫了二篇血淋淋的謀殺小說,賺的錢等於成立了一個自設的「史東寫作基金會」,贊助了史東自己半年之久的寫《梵谷傳》的花費。【2009/12/0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