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五行九宮蔬食8(上)
▌女身
大概是1951年年初,母親隻身帶著孩子,輾轉從馬祖來到台灣。
來台灣後才為羈留軍職的父親申辦了入台證件。
父親到台灣就申請從軍職退休,轉任到省政府糧食局。
父母那一代,一直在戰亂中,顛沛流離,從國與國間的戰爭,到黨與黨之間的戰爭,他們都遇到了。他們有他們的無可奈何,從青年到中年,結婚、生子,努力不讓家庭被戰亂摧毀,他們有他們曾經有過的信仰和幻滅嗎?
我不曾問過他們,那樣荒謬的時代,那樣荒謬的人生,屠殺、逃亡,凌虐……看到戰爭裡存活的悲哀,每一個人用那樣卑微無奈的方式活著。每一個政府,每一個政黨,每一個「領袖」,都大聲疾呼「正義」。然而,卑微的人民,一點存活的尊嚴都沒有。遍地支離破碎的身體,到處支離破碎的家庭,他們還相信有活下去的意義嗎?
或者,他們辛苦到連思考「活下去」的時間都沒有,生活逼迫著,沒有時間喘息,沒有一點「意義」可言,這麼荒謬,然而,只有繼續活下去。
母親不太談生死,只有一次,單獨和我在一起,忽然說,基隆上岸,帶著五個孩子,住宿在旅館——她說:當天晚上,如果沒有孩子,也許就從樓上跳下去了。
她說的時候,沒有一點感傷,只是在說一件事實,好像是說另外一個人的現實。
說完,她就去摘菜了,我坐在一旁幫忙摘。
▌空心菜
青菜有市場買的,也有院子裡當季的收成。
院子裡種的,有母親最愛的辣椒,有絲瓜、空心菜、韭菜、番茄、扁豆、絲瓜,還有意外自己長出來的寶釧菜。
整理青菜,常常是一個早上的時光。那是我和母親非常私密的時刻,摘著菜,掐著菜,她跟我說著她喜歡的故事。
我好像說過這個故事了,但是,記憶這麼深,還想再說一次。
她摘著空心菜,空心菜的老菜管,摘下來,用辣椒快炒,加醋,油綠綠的,口裡留著酸辣味,口感很脆。
空心菜的嫩葉,洗淨後,用大蒜或南乳炒,成為另外一道菜,很香。
母親或許怕我煩,耐不住摘菜的單調無聊,她總用說故事讓我留在身邊。
她說:「空心菜」是一個法術的咒語。
一開頭她就讓我想聽下去,後來看《哈利波特》也有這種感覺。
然後她說妲己如何靠美色蠱惑君王,君王無道暴虐,嫌比干囉嗦,總是講不好聽的話。聽信了妲己讒言,君王殺了忠臣比干,還挖掉比干的心臟。
比干有法術,穿起衣服,騎馬出城,若無其事。
妲己要破比干法術,就幻化成老太婆,在城門口賣菜。比干問:「買什麼菜?」老太婆說:「空心菜!」比干法術就破了,從馬上摔下死了。
我一定說了很多次,因為總忘不掉。那也是我開始荒廢學業,想拜師學法術的青少年夢想之一。
她說完故事,桌上大把菜也摘好了。一邊菜管,一邊嫩葉,整齊乾淨。
我到今天吃空心菜,都想到母親說的這段故事。
她口才好,比我說的好聽。
這故事是《封神榜》裡的一段,她愛看演義小說,也愛看戲。她的故事多來自民間這些荒誕不經的傳說,沒有什麼邏輯,但是那荒誕,彷彿透露著她在戰爭政治裡看透徹了人性可以多麼殘酷,鬥爭可以多麼沒有道理。挖了心臟,沒死,因為「空心菜」,死了。
我最早喜歡文學,少年時讀《簡愛》《咆哮山莊》《傲慢與偏見》,多是英國古堡裡養尊處優的紳士淑女,很浪漫,也唯美。從演義小說的「法術」神怪的嚮往,到了另一個境界,「文青」的境界吧,與母親說的故事不同了。
中學時,在學校編校刊,參加詩社,典型「文青」。同學間,「文青」寫信,文謅謅,常被母親看到,她大笑,用了一句奇怪評語「秀才趴在驢屁股上,連品帶聞」。
我聽了很生氣,覺得「文青」被褻瀆。她吐吐舌頭,知道「文青」生氣了,端著她的空心菜跑了。
「文青」很愛生氣,我讀《少年維特的煩惱》,她拿起來看,一臉不解,「少年如何可以『維持』煩惱」,把「維特」念成「維持」,「文青」又氣了一次。
讀演義小說,是不是比較不生氣,比干挖心,妲己賣菜,都像是無動於衷,像母親說著基隆上岸的那一個夜晚。
應該解釋一下,母親經歷戰亂,她十五歲,還是師範生的時候,戰爭爆發,學校停課,學生都編組參加戰爭,男生上前線,女生學簡單護理,就去抬傷兵。
傷兵多是十七、八歲青年,也有的更小。受了傷,退下來,學校操場改成臨時醫院。
「鬼哭神號」,母親形容那臨時野戰醫院的場面。
但是,太抽象了。她講給十五歲的我聽,戰後出生,在平安歲月長大,我不能理解「鬼哭神號」的真正意義。
《少年維特的煩惱》,講的不是這些事。
偶然她也說得具體一點,像是:擔架上的傷兵,肚子炸破了,擔架上都是腸子,她要用手把腸子都塞進肚子去。
她十五歲,沒有看「少年維特」,她做的事,接近「封神演義」了。
以後她每次在盆子裡用麵粉和鹽洗豬腸,腸子滑來滑去,我都想到她說的擔架上的傷兵。
傷兵十七歲,糊裡糊塗就上了戰場,糊裡糊塗就炸破肚皮。傷兵央求母親寫家信。他念「母親大人,我很好,吃得飽,穿得暖,沒有戰爭……」
母親催他說「地址」,沒有聲音,人已經死了。
母親洗豬腸的時候,彷彿遺憾,沒有地址,那封寄不出去的信。
那是母親十五歲的故事,和我的十五歲,如此不一樣。
我相信將要十五歲的一代,一定也會和我的十五歲不一樣,會是什麼樣的十五歲呢?
母親喜歡吃苦瓜,夠苦的苦瓜,小小的,深綠,外皮一稜一稜的刺,她就留下種子,試著在院子種。
刨去了瓤,挖去籽,苦瓜加上黑臭豆豉,加上她自己栽培的朝天椒,黑紅綠,用熱油爆炒,苦、鹹、辣、臭,一屋子氣味,幾天不散。
我總覺得那道菜裡有「比干剖心」的痛與殘酷,又臭又苦的人生。
我認為她嗜苦嗜臭,簡直「怪癖」。她的解釋有趣,她說:「癖」就是有病。
後來讀到晚明人一句話:「人不可無癖,無癖則無情。」
果然,戰後安逸一代,酸甜苦辣鹹臭,只選擇吃甜,母親一吃苦瓜臭豆豉,我轉身就走。
我說了無情的話:「那是你們那一代的事,我這一代,不要吃苦,不要吃臭。」
我童年愛把白糖和豬油拌在稀飯裡吃,甜蜜蜜,油滋滋,真是幸福。
十三歲,身體發育,從嗜甜食,轉變到愛酸。酸檸檬汁,在兩頰留著記憶,很「文青」的無端憂愁。
少年時代,討厭苦,討厭辣,討厭臭,就像討厭杜甫,不知道他為什麼寫「衣袖露兩肘,麻鞋見天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老愛說「兒女牽衣啼」。
杜甫經歷死亡三千五百萬人的安史之亂,他是擠在難民逃亡中的倖存者。他的〈三吏〉〈三別〉,講官吏抓兵,一家三個男丁都抓了,前線戰死,最後來抓老翁。
我中年以後知道要向杜甫道歉,也應該向母親的時代道歉。
也許,應該向生命道歉,寫五行九宮的時候,我想「五味雜陳」是不夠的。除了童年的甜,少年的酸,生命裡是否包容苦,包容辛,包容臭?包容辣的叛逆,包容血汗的鹹?
在一生吃甜太多的安逸裡,我是不是應該重新敬重「辛」與「酸」,「辛」與「苦」,「臭」與「爛」,那一道苦臭的菜,母親愛吃的,現在竟然像是我非常私密的贖罪。
▌摘菜和掐菜
應該解釋一下,為什麼一整天都在摘菜。
其實不只是摘,還有掐。
「掐」是用指甲試菜梗的軟硬,從根部掐上去,指甲覺得嫩,就停止掐。
我覺得這是觸覺的考驗,她說故事,眼睛沒有看,純憑指甲的感覺,把一堆青菜整理好。
現代人忙,沒有人摘菜掐菜,餐廳裡多是用刀切,切掉大段,剩下嫩葉來用。
最近在東部看到兩家餐廳用手工掐菜,一個是富岡漁港的特選,一個是池上的吉本。吉本端上來一碟燙青菜,上面澆了肉燥。跟我說:「今天油菜剛摘出來──」
池上在秋收前後,田裡滿滿長起油菜。油菜花有漂亮的明黃色,很耀眼。我住在龍仔尾,鄰居常把油菜放在門口。當季的油菜,清甜香嫩,清油素炒,一點點鹽,是秋天最好的滋味。
但是油菜不耐放,台北辦油菜花節,早上摘的菜,下午送到台北,已經老了。台北人說「好吃」,農民一臉抱歉。
青菜都不耐放,只有在偏鄉,可以吃到鮮嫩現摘青菜,是莫大的福氣。
福岡特選,原來是做野菜起家,現在客人多點海鮮,但特選的野菜難得。有灰翟,龍葵,水菜,枸杞葉,龍鬚菜,山蘇,過貓,還有母親最愛吃的寶釧菜(豬母奶)。
野菜滿山遍野都是,但都要花時間手摘。野菜中雜草多,也要花時間慢慢挑。
龍葵,民間叫黑甜菜,又苦又甜,很貼近庶民的生活。餐廳裡不容易看到龍葵,摘的過程麻煩,要細心用指甲掐,把老梗都掐掉才好吃。給都市人一堆龍葵,大概都不知如何整理。
龍葵苦,芥菜也苦,深秋入冬,好吃的青菜,多帶苦。羽衣甘藍也帶苦,苦裡回甘,像最好的茶,只沉溺甜食,就錯過了這滋味。甜的味覺在舌尖,苦味在喉嚨口,也許是生命中年後才懂的味覺吧……
在特選,也吃到極好的水菜。水菜,也叫西洋菜,在法國叫cresson,到鄉下泉水邊摘,只摘嫩芽,拌在沙拉裡,也帶點苦,極好。水不清,長不出這種菜,自然是好東西。香港同學用廣東煲湯做法,選水菜的根莖老葉,跟排骨熬湯,菜熬得稀爛,湯頭卻香。
因此,青菜有不同吃法。吉本把油菜梗一一手剝,撕去外皮,素炒菜心。
特選也用手撕去莧菜老梗,吃裡面青嫩菜心。
菜心好吃,但要用手撕去外皮。
我在紹興吃過「三霉」「三臭」,其中有「霉莧菜稈」,用粗老的莧菜稈醃漬發霉,一股地老天荒的臭。老莧菜稈,和青嫩莧菜完全不同。地方文化,從食物入手,看到個性,很難比較好壞,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存活的方式吧……
紹興料理「三霉」「三臭」,總讓我想到魯迅〈藥〉裡蘸人血饅頭治肺癆,要剛砍的人頭,剛噴出的熱血,才有效。
特選,吉本,偏鄉小店,不那麼只為盈利,還會摘菜掐菜,都是手工,都會人忙碌,很難懂這種手工的講究。而母親的青菜都是這樣摘出來的。
我和母親許多相處的時間都在摘菜掐菜過程中,也聽她說了許多荒謬好聽的故事。
記得摘四季豆,掐掉兩頭,順著邊,撕下豆莢邊刃的硬絲。
芹菜要從下往上掐,摘斷,順勢撕去老的筋。
豆苗、龍鬚菜都要兩頭摘,下端的老梗要掐去,上端攀藤的硬鬚也要掐掉。
這樣的手工,才有精緻料理。我們現在少的,往往不是珍貴食材,而是手工的耐心細心。
手機的時代,一頭栽進自己虛擬的世界,講究的手工,已是天方夜譚。(上)
父親轉任公職後,在糧食局做督導,常常下鄉查糧米銷售。我們家分配到一戶宿舍,緊靠在四十四崁背後。早上去大龍國小上課,我都穿過保安宮,從廟宇後殿的神農殿開始,一一瀏覽。廟宇的雕花極細緻,剪黏和浮雕壁塑都好。最喜歡屋簷下交趾陶燒的彩色人偶,一個一個歷史演義故事,母親常常說給我聽。
我和國小同學,用芭樂樹的槎枒製作彈弓。每天上學經過保安宮,比賽打屋簷下的陶偶,今天打呂布,隔天打貂蟬。陶偶頭從高高屋簷下墜落。
屋簷高,陶偶小,不容易瞄準。打中一個,大家爭搶說「我打到的」。這些年講古蹟保護,同學會談往事,講起彈弓打交趾陶偶,每個人都說:「我都沒打到──」
歷史大抵如此,此一時,彼一時,都叫作「正義」。
保安宮正殿兩側和後方牆壁壁畫,有「木蘭從軍」,有徐庶母親用硯台打曹操,有呂布貂蟬,有過五關斬六將,都是保安宮野台戲的故事。很有趣,也都是母親熟悉的,她和我獨處的時間,就一一說給我聽。
保安宮的壁畫是潘麗水畫的,現在是國寶,小時候我們就坐在廊下,玩彈珠,看潘麗水和徒弟畫畫。
母親在戰亂裡,一路看了很多戲,從西北的秦腔,到河南梆子的豫劇,一直看到南方的評彈說書,到了台灣,又正好有機會看保安宮的野台戲。這些民間戲劇是她一路逃避戰亂最大的安慰力量吧。
她年少時就愛看演義小說,對民間流傳久遠的故事耳熟能詳。她自己融會貫通,把《白蛇傳》《封神榜》《三國演義》《七俠五義》乃至於《楊家將》《聊齋》的許多片段,編成口說版本,閒來無事,晚飯後,坐在門口乘涼,她就說給鄰居聽。附近鄰居小孩都愛聽,她也很有成就感。夏天乘涼,都在飯後說一段。而且見好就收,「且聽下回分解」。
文學戲劇原是茶餘飯後消遣,不會正經八百當正事。對於「少年維持煩惱」,她有偏見,我不辯駁。
但是,我很懷念童年和母親相處的時間,聽她說故事,看她洗菜、摘菜、掐菜,很長時間整理一把青菜,因為需要很長的時間,她就把故事說得很慢。《白蛇傳》從白蛇立下志願修行,每天對著日升月升吐吶,有了天地菁華,一寸一寸脫胎換骨,一次一次蛻去蛇皮,五百年,從一條蛇,變成美麗的女人白素貞。
「可惜,再修行五百年,她就可以修行成男身。但是,她等不及了……」這是母親的註解。
我們幼稚的時候,不太能理解為什麼「等不及了」。
母親彷彿替白素貞遺憾,也彷彿替自己遺憾,「再熬五百年,就可以修行成男身」。
我和母親一起摘菜掐菜,聽她說到「白素貞」,彷彿她一切的委屈都是因為她只修行成了「女身」。
「母親也覺得她一切的委屈都是因為她是女身嗎?」我偷偷這樣想。
「如果是男子,她會想過不一樣的生活嗎?」我在大把大把的青菜裡,看著母親特別安靜的臉,她,是否也有委屈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