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 / 林佩苓
今年平安夜裡並不安樂。因為我遭逢了此生第一次,在外面,被陌生人,稱作是「姊」。出自完全不認識妳的人的嘴裡的第一聲「姊」,(她不就只是真真切切地憑著外表來判斷的嗎?)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那種悲愴的駕臨竟然是有聲的,是青春死線赫然崩裂的哀音。
記得之前姊姊在她甫屆中年時,也曾跟我抱怨過此類「姊」事,她說好端端地在辦公室指導新人,卻被新人喚作「××姊」,對T而言這簡直是雙重羞辱,無論從年齡和性別氣質兩面來想都氣炸。記得我當時就只是閒閒地回她一句:「大嬸和T本來就是一線之間啊。(做出都短髮的手勢)」然後,姊又氣極。
然而報應不爽,前仆後繼的是時間。直到事情發生後第三天的現在,我都還在想,究竟是什麼龜裂之中的細節讓那店員決定叫我「姊」。我不過就是平安夜裡無聊走進一家內衣店,發現這國產新品牌價格特別便宜,決定隨便補一些。是最近久未整理的髮心冒出的幾根白髮?還是她看見了一些眼尾的細節?或是我當天彈唱了整個下午的九○年代老歌,讓她在近身時聞到飄出的老人味?還是我那種隨便補貨、不介意花色、也無須成套的心態洩漏年齡?記得我只跟店員說要淺色的,想好搭配隨便穿,舒服就行,難道是這種話語細節讓店員推測我已經是那種買穿過百來件內衣,年深日久因而無喜無憎的中年人?
回想少女時期,也曾為了內衣錙銖必較。為了當時極瘦的下圍,在台北市街裡不惜踏破鐵鞋地找那家出到65極小下圍的日系品牌,對某一種意義上的碩果僅存的瘦子來說,底座必須小,罩杯才能顯得傲人;涉世未深時,走進試穿間裡,通常是阿姨(現在想來應該她們也不樂意被稱作姨)會用她們冰涼的手戮力為妳撥肉,幫妳在杯裡多撥取一些分量來,可能是爭取到某一種身體資本或性別紅利籌碼什麼的。當阿姨努力完畢,說一句:「妳這麼瘦沒想到妳竟然能穿X。」心裡就充滿歡喜地竊想「我是X的」,這種隱密的標誌性可比懷才不遇終於得遇明君,然後少女就肯定會為這種知遇而買單。
但現在我只是淡然。那店員忙著讓我試穿了幾種尺碼,我也只是閒閒地看著,依照過往不計其數的經驗,我知道她肯定會留下那些較傲人的尺寸,江湖上俗稱的「歡樂杯」,但慣看了這些風月,我也就只是寵辱不驚地說:「只要舒服,都行。」結帳時,不論花色價錢,穿過的都行,總之這種需要卸下全部衣裝的試穿對中年懶人來說能免則免,一次就要帶走一切。
然而就在她包裝好一切時說了那句:「姊,那我幫妳刷卡。」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是不生不滅不喜不憎的心靈意義上的中年人,可未想過其實已經是具象意義上的。這句「姊」,重重地槌在心上,引出無止盡的嗡嗡哀音。但總不能因為這字就空耗了人家半小時的試穿服務不結帳,氣極悲極恨極,嚥下滿腹的疑問,走出店外,拿著這包仍然買單了的內衣,平安夜裡,中年人如我且捨下了欣,且捨下了悲。我且。【中國時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