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喝粥 / 何寄澎
一個花草圖案的大瓷碗,二匙燕麥片,半碗煮沸的開水,放進微波爐中微波一分鐘──這樣一碗不稀不稠的燕麥粥便是我多年來每天的早餐。
不要誤會妻在虐待我,也不要誤會我是清教徒,更不要誤會是為了減肥。人總是在漸漸年長的歲月裡,漸漸發現自己真正的追尋──我之以燕麥粥為早餐,亦無非此故罷了。當然,剛開始吃燕麥粥,是因為燕麥高纖又營養(然則原是馬吃的),佐以煎蛋、麵包、蘋果,也算豐盛的早餐;如果再拌入肉鬆或榨菜肉絲或芹菜牛肉末,更可稱美味一道。但漸漸的,我就這樣捨棄了眾多的滋味,獨愛品嚐單純的、平淡的、不稀又不稠的燕麥粥。
剛煮好的粥呈淡極的褐黃色,中間一小圈泛著如奶油的白沫邊(許是熱度較強的緣故),麥片已柔軟如棉,卻未至糜糊地步,氳氳熱氣飄出一股微微香味。此時以調羹略攪二、三下,徐徐啜之,清而濃、薄而郁的暖流緩緩順舌而滑入胃,全身登時溫熱起來,那感覺真是無限美好。
記憶中沒有太多吃粥的經驗。小學時,父親早出晚歸,恆給我們兄弟姊妹一人一塊錢,自己買早點。我那時總是到街口的糕餅店,買一塊甜極的米糕(中間還有一層細碎的芝麻糖霜),和著開水一口一口的吃著。後來才知那是我長年胃痛的原始病因。上了初中,最常吃的早餐是油炸咖哩麵包──而這還是傷胃的。至於高中吃什麼,已然全無印象;想來無非仍是福利社裡的垃圾食物吧?那一段日子,早餐桌上一鍋熱騰騰的稀飯、幾碟可口的小菜,於我是不能想像的奢侈。記憶裡最深刻的是,大學聯考結束,我北上會晤多年不見的好友,住他家中數日,日日晨起,總有剛起鍋的炒蛋、青菜,以及花生、醬瓜、豆腐乳,和滾燙的稀飯等著我們。於是一整天的心情都是愉快的。我開始明白,一碗熱粥於我必是一種生命中曾經存在而今遺落忘卻的幸福。
等到蟄居台北以後,有一陣子,夜裡開完會,我喜歡到專賣清粥小菜的店裡消夜。但那粥總是不熱,數以十百的菜色又不免喧賓奪主,而店裡的客人復龍蛇雜處,完全尋覓不著我要的感覺,漸漸的也就不去。學校邊門外有一家著名的廣東粥品店,它的及第粥、皮蛋粥、鮑魚粥,口碑不壞,但摻了太鮮的湯頭,吃來總覺得味道不對。最令人無可奈何的是,在這個家中所有成員日日都不能不忙於自己「工作」的年代裡,一鍋熱粥、幾碟小菜的早餐,終究還是無法想像的奢侈。
幾年前,偶然的靈感,我們買來極細的燕麥,初始以爐火煮食,加上洗鍋洗碗,不免仍覺費時。後來改用微波,鍋是不必洗了,但時間長短、麥片份量、水溫高低,都不易拿捏,煮出來的自然未必可喜。所幸經過反覆試驗,終於掌握到微妙的分寸,而今只消一分鐘,就有暖和香滑的粥可以慢慢啜食,欣慰之餘,自有幾分得意。
單純的、平淡的、不稀又不稠的熱燕麥粥,不唯重映我早已遺落、不留殘跡的童稚時的幸福;復能彷彿我中年以後企盼安詳、沉靜境界的心情。日日晨起喝粥,我但願能永遠享受這份除素樸原味外別無其他的恬然自安。
【2004/12/30 聯合報】
https://mypaper.pchome.com.tw/rainy919/post/12436977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