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在天外燃燒 / 楊牧

Posted By on 3 月 26, 2024 | 0 comments


戰火在天外燃燒 / 楊牧

 

〈戰火在天外燃燒〉選自《山風海雨》。劉克襄曾說,到通霄,要帶七等生的《沙河悲歌》,到龍潭的三坑仔台地,就帶鍾肇政的回憶錄,去花蓮回來,就要讀《山風海雨》。《奇萊前書》──《山風海雨》、《方向歸零》、《昔我往矣》屬於系列性自傳體散文,是楊牧的成長三部曲,但不能只看作他年少記憶的回溯,而是他回首探索自己一路追尋詩、美和愛的蹤跡,說明生長之地對一個人內在建構的絕對關聯。《山風海雨》敘小學五年級以前的事,〈戰火在天外燃燒〉是書中第一篇,透過一個稚幼孩童的眼,勾勒戰爭末期的花蓮。

 

最初是陽光耀眼,照滿明亮清潔的廚房。我坐在靠窗的長凳上,記憶裡它比別的凳子要寬些,上面的紅漆早因為母親時常用力洗刷而脫盡了。母親不喜歡油漆的家具,總是拿爐灰把所有木製品用力刷回本色,擺在陽光下曬,然後小心搬回屋裡放好。刷過的長凳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早晨的太陽光裡飄著,浮著,我坐在上面張望,地上是棋盤狀的日影在不斷閃動,太陽應當才從海面升起不久,正在小城的東方向高處攀爬;海面必定也湧著千萬種波光,我記得那些波光,似乎很遙遠,又好像很近。平常的夜裡我時常聽見低低的持續湧動的水聲,我問那是甚麼;母親說:「那是大海,太平洋。」那大海自然是很近的。太陽兀自從海面升起,穿過窗格子便照在清潔的地板上,屋裡飄浮著一種空氣的清香。

 

我從凳子上滑下來,穿好木屐,走出廚房的小門。院子裡有座幫浦抽水機,比我還高些,木柄也被爐灰刷得很乾淨,而鐵製的幫浦身上永遠泛著厚重的水氣,用手去摸,感覺驚人的沁涼,那是地下水透過鋼鐵凝聚起來的冷冽。再往前走就是一棵巨大參天的闊葉樹。我不知道那樹的名字,只見它龐然罩住半個院子,覆在一間小柴房上,樹葉呈青灰色,比我的手掌大得多,而且長著一層絨毛。掉下的葉子永遠那麼乾燥,彈指有聲。以後數十年讀書的日子裡,每次遇見有人描寫梧桐鏗然落地,我都倏忽回想到它。夏天它為我圍起一片陰涼的小天地,秋風起便陸續將闊葉一片一片擲落,積在院子裡。我穿木屐去踢那些落葉,喜歡那粗糙的聲響,並且帶著一種情緒,彷彿大提琴在寂寞的午後發出的裝飾音,傾訴著什麼樣一種情緒;那時我不懂,現在大概懂了。我站在院子裡看夏天的大樹,透過層層的綠葉尋覓,強烈的陽光在樹梢簸搖,最高的是破碎的藍天。我把眼睛閉上,感覺黑暗的世界突出一點紅光,慢慢溶化;然後我又睜開眼睛去找。樹枝上停著一隻蝤蠐,忽然間小風吹過,卻看到一隻金龜子斜飛落下,又奮勇掙扎起來,以牠最快的速度衝高,沒入重疊的闊葉中。

 

這些發生在太平洋戰爭的初期。戰火在天外燃燒,還沒有蔓延到我的大海來,還沒有到達我的小城,沒有到達我小城裡籠著密葉的院子。陽光幾乎每天都在竹籬上嬉戲,籬下幾株新發芽的木瓜樹在生長。我蹲下來觀察那木瓜一天一天抽高,蚯蚓在翻土,美人蕉盛放。隔壁院子裡一隻大公雞在驕傲逡巡,老母雞領著小雛爭啄穀粒,在金針花下奔跑,豬圈裡傳來有節奏的沉重的鼾聲;再遠處是鄰居他們另一道籬笆,外面響過一輛腳踏車的鈴聲,丁令丁令到巷尾左轉。那邊還有成排的人家,正對著後門的那家廊下總坐著一個小腳的老媽媽,她是瞎子。向左轉就得下坡,群樹錯落處是一畦一畦的菜園。再遠的地方我就不太清楚了。

 

戰火還沒有燒到花蓮。

 

那是一個寧靜的小城,在世人的注意和關心之外。那是一個幾乎不製造任何新聞的最偏僻的小城,在那個年代。小城沉睡於層層疊高的青山之下,靠著太平洋邊最白最乾淨的沙灘。站在東西走向的大街上,你可以看見盡頭就是一片碧藍的海色,平靜溫柔如絲幕懸在幾乎同樣碧藍的天空下。回頭是最高的山嶺,忽然拔起數千公尺,靠北邊的是桑巴拉堪山,向南蜿蜒接七腳川山,更遠更高的是柏托魯山,立霧主山,太魯閣大山,在最外圍而想像中能看清楚的是杜鉾山,武陵山,能高山,奇萊山。奇萊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北望大霸尖山,南與秀姑巒和玉山相頡頏,遠遠俯視著花蓮在沉睡,一個沒有新聞的小城。火車緩慢地吐著煤煙在縱谷裡爬行,狹窄的公路削過斷崖,空曠裡偶然駛過一隊車輛,小心在隧道和隧道間進出盤旋。是的,花蓮就在那公路和鐵路交會點上沉睡,在一片美麗的河流沖積扇裡,枕著太平洋的催眠曲,浪花湧上沙灘,退下,又湧上,重複著千萬年的旋律,不管有沒有人聽到它。花蓮就在高山和大海銜接的一塊小平原上,低矮的房子藏在檳榔樹,鳳凰木,老榕,麵包樹,和不知名的棲息著蝤蠐和金龜子的闊葉樹下。河畔和湖邊是蘆葦和水薑花。

 

我的天地很小,大半就在院子裡樹蔭底下,看日影閃爍,曬乾幫浦下的水漬,或者照在竹籬笆上,左右晃動製造許多奇異的幻象。有時我坐在榻榻米上,靠著窗口的矮几看母親的照相簿,一張一張翻過去,唐裝的和洋裝的,還有穿和服的人像,背景大多是輪船一角,有帆纜和舵輪,救生圈繫在舷邊,下面擺一盆蘭花。榻榻米有一股稻草的味道,幼穉的清香,在太陽光下飄著浮著。窗外是一個極小的天井,那邊隔壁住了一對幾乎完全講日本話的夫婦;起先我以為他們是日本人,後來母親說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是臺灣人,只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開口講的都是日本話。日本話我也會,不但會聽而且大概也會講,但除了玩遊戲唱童謠以外,我們盡可能不用它。有一次我在門口的榕樹下拿蜻蜓餵螞蟻,隔壁的男人出來用日本話罵我腌髒,我也用一長串的日本話回罵他。記憶裡日本話有許多罵人的成語,用起來比臺灣話還方便。這時正好走過來一名穿制服的日本警察,他嚴肅地說:這個「子供」很會講話啊──說著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夏天的黃昏的陽光斜斜照在巷子裡。

 

 

日本警察好像叫「刑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民事的糾紛有臺灣小吏排解處理,而刑事案件必須由制服嚴整的日本警察來辦。也許不見得如此,但在我幼穉的印象裡那制服是十分令人心折的。我偶然看到那幾個穿制服的人,總不免產生懼怕和羨慕的感覺。我想我懼怕的和羨慕的都是他們的權威,而且就根據那不曾完全成熟的判斷,我知道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是外來的統治者,表情特殊,何況他們說話的口氣是許多臺灣人怎麼學都學不像的。至於那些臺灣人為什麼那麼努力在學習日本人的表情和口氣,想到那已經是太平洋戰爭的時代,日本已經統治臺灣將近五十年,而且皇民運動已經推行了不少時日,甚至不少張三李四也已經改名為渡邊田中,夏日裡喜歡穿一條相撲大漢的白色丁字褲在街衢廊下乘涼,並以不準確的破碎的日語互相請安──想到這些,我現在應該懂了。日本統治這個地方都快五十年了,台灣處在一種疲憊的意識裡,似乎感悟到了什麼,戰火在天外燃燒,總有一天將波及我們的小天地罷,說不定也將改變這天地裡一切是非和榮辱,人的形象和價值,說不定可是不能確知。戰火在海外,有人等待它迅速蔓延過來。可是它始終還只在海外瘋狂地燒著。

 

從這個時候一直到美軍開始在花蓮投彈,甚至到戰爭結束迫使他們撤離為止,我記憶裡碰見到的日本人非常少,印象最深的仍然只是刑事警察而已。但有一次我遇到一個帶長刀的軍人,那應當是冬天的上午罷,他穿著軍大衣在街上沉默地邁步,臉上幾乎也是沒有表情的,只是唇上的小髭帶著一種寂寞的傲氣。在那皇軍戰事正節節失利的年代,他沉默地邁步,一手扶著長刀,在偏僻的小城裡,當冬天的寒氣瀰漫著太平洋的涯岸,而俯視的峻嶺穩重地立在那裡,桑巴拉堪山,立霧山,奇萊山,峰頂積著白雪,比挫折中的統治者和惶惑的臺灣人更沉默,沉默地守護著,卻必然也輕輕訴說著些什麼。我是聽得見山的言語的。

 

花蓮向南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村莊叫「吉野」的,據說是日本人群居的地方,從那古色古香東洋風的名字判斷,就知道那是某種特區的所在。吉野也坐落高山腳下,但它不像花蓮那樣面對海洋,因為就在它直東的方向,海岸山脈於焉升起,蒼莽南走,一直到卑南溪口才結束。吉野所遙遙面對的正是海岸山脈的起點,所以那村莊也正潛伏在臺東縱谷的開端,火車從這裡南下,一逕都是在平行的兩條山脈遊走。日本人選擇這個所在群居,並賦予古典的村名,據說還認真地實驗著一類蓬萊米的新品種,以有限的收穫呈獻給他們的天皇,剩下的便自己享用,以表示其優越。

 

吉野的日本聚落我至少去過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原因,鄰居有一位平時常帶我玩的大姐姐說她今天要去吉野,就把我扶到腳踏車上,坐在她後面出城。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離開我蝤蠐和金龜子的小天地,去到一個最遠的地方,但山的形狀不變,還是維持著它一貫的姿態,很親切地俯視著我,坐在腳踏車的後座,看水田和農家的檳榔樹,風在耳邊吹,無數的蜻蜓在空中盤旋。我們進了一戶日本人家的玄關,靜悄悄的散發著味噌和醃黃蘿蔔的氣息裡,有一種陌生的異國情調。我們被讓進一間榻榻米小屋,坐在矮几旁等女主人出來。牆上掛著一幅中堂,好像只寫了一個大字;當時我還不認識那寫的是什麼,現在回想大約不外乎「忍」字,很龐大,很潦草的一個「忍」字。忽然間有人小碎步走進屋裡來,是一個披著輕便和服的日本婦人,衣帶沒有繫上,雙手攏著下襬,露出胸前一對奶。她坐下和那姐姐說話,聲音又急又清脆,不知道在談什麼。我坐在一旁東張西望,又好奇地看觀她裸露的胸脯,覺得很不好意思。那日本婦人一直很和氣很自然地對我微笑,但每當她眼睛轉向我的時候,我都不得不把頭低下來。

 

到了太平洋戰爭的末期,統治者更發動臺灣人在吉野附近趕築一個新機場,計劃以它為基地,供神風特攻隊的自殺飛機出發去海上和美國戰艦拚命。但機場構工還沒有完成,他們的天皇就透過無線電廣播宣佈投降了。現在想想,幸虧他們投降得早,否則不管多少自殺飛機要栽進美國戰艦的煙囪,以宣揚其武士道的末流精神,不管多少瘋狂的日本青年要繼續為那「聖戰」犧牲生命,花蓮一定會挨更多美國軍機的轟炸,而且一定不只吉野的日本聚落要被摧毀,恐怕我們常年沉睡在河流沖積扇裡的小城也會被夷為平地。然而戰爭結束後,日本人就在我毫無感覺中完全撤離了,檳榔樹還在,以及鳳凰木,老榕,麵包樹,和棲息著我最熟悉的昆蟲的闊葉樹,不知道叫什麼名字,這些都在;河畔和湖邊也還都是蘆草和水薑花,蜻蜓也在阡陌上飛舞。我記憶裡的日本男人穿著驕傲的制服,佩長刀;而記憶裡的日本女人總是披著一件沒有腰帶的長衣,袒露著她令人不好意思的胸乳,坐在榻榻米上微笑地說話,聲音又急又清脆,可就是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在那個時代,幼穉而好奇,空間所賦與我的似乎只是巍峨和浩瀚,山是堅強的守護神,海是幻想的起點,從那綿綿不斷捲來的白浪和泡沫開始,稍遠處已經可以想像當然存在著一種洶湧的深邃,底下是陰寒黑暗的,有礁石,海草和游魚;更遠的就不太能夠想像了,無非又是礁石,海草和游魚,更大更凶猛的魚。有時我會直覺以為花蓮外海深處應該還匍匐著一些沉船,因為海盜廝殺或者風暴的原因,沉在最冰冷的水底,腐朽生鏽的戰船,歪斜的桅杆,鐵索被海水鎔成一團,一箱又一箱的珠寶和鈍刀斷劍散落在珊瑚樹下,旁邊是三兩具死去久遠的水手的髑髏;只見七彩的水族在其間泅游,吐著泡泡,蟹類和海星在蠕動,為寂靜的水底世界敷上一層恐怖的顏色。但這些只能在我的幻想裡搖曳晃動,我相信它應當就是這樣的,可是我從來不曾幻想說不定那一天我也可以嘗試做一名潛水夫,像別的男孩一樣,想做一名探索幽暗世界的潛水夫。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我偶然放縱自己去勾劃海底的景色,但我更熱中為自己創造一個遙遠的海面,在我們眼睛所不能企及的地方,水平線之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大氣鼓盪,撞擊,產生一陣恁誰都不能抗拒不能抵擋的狂風暴雨……

 

颱風來了。

 

颱風來自遙遠的海面,總是選擇花蓮為它登陸的地點。在夏天漫長而炎熱的一長串又一長串日子裡,有時我們會感覺天地間突然好像有一點反常的運作,日頭黯淡,到處吹著不緩不急的風。起先就是這樣的,那風也不是夏日海邊習習的涼風,那風帶著一層鬱燠的氣息,甚至是溫熱的,但又沒有一點濕意。樹葉飄飄自相拍打,螞蟻在牆角匆忙地奔走,隔壁院子裡的公雞奇怪地和帶著小雛的母雞一起擠在雨廊下,很不安地東張西望,電線桿上的麻雀都不知道飛到那裡去了。若是抬頭看後面的大山,你會發覺那山比平時更清朗更明亮,樹木歷歷可數,蒼翠裡彷彿鍍著一層銀光。

 

這時照小城的規矩,街上的店鋪提早打烊;賣醬菜的,補鍋碗的,修皮鞋雨傘的,挑擔子剃頭的,閹豬的,所有行走於大街小巷謀生的人都紛紛回家,因為照傳統的辦法,他們要從柴房裡撿出去年用過的木板,將門窗一一遮起來釘牢。所以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可以聽見四鄰到處砰碰敲釘子的聲音,在熱風裡震盪。母親忙著把曬衣服的竹桿收起來,固定在走廊地板上,把柴薪和木炭搬進屋裡,又把新醃的黃瓜和蘿蔔乾也一罈一罈捧進來,尤其更不能忘記發酵好了的豆瓣醬,和曬了半個夏天已經快成熟的豆腐乳,也小心捧了進來。廚房裡頓然變得好熱鬧。我坐在椅子上看,或者滑下來走走摸摸,覺得家裡很溫暖。颱風真好,我想,聽見四鄰釘門窗的聲音砰碰作響。颱風真有意思,我揩著脖子上的微汗想:颱風就要來了,呼──呼──颱風就要來了。

 

起先是陣陣急雨被強風颳來,擊打鐵皮屋頂和木板牆。坐在榻榻米上,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到風雨的聲音一陣比一陣大。那時我可以想像,來了來了,從遙遠的海面正有一團墨黑的氣體向花蓮這個方向滾來,以一定的速度,挾萬頃雨水,撕裂廣大的天幕,正向這個方向滾來,空中的雲煙激越若沸水,在宇宙間緯繣離合,海水翻騰搖擺,憤怒地向陸地投射。起先我們還可以聽見收音機裡的女播音員在講話,甚至在新聞和政令的空檔裡播放一些不切實際的音樂,試圖蓋過門外的風雨聲。收音機旁擺著幾根蠟燭,一盒滿滿的火柴。我坐在昏黃的電燈下專心聽颱風猛烈地拍著,搖著,呼吼著。我傾耳再聽,可以感覺到海岸上狂濤攻擊防波堤的號角和鼙鼓,一陣急似一陣,而天就這樣黑下來了。

 

是的,颱風從海上來,迅速撲向這低伏在山下的小城。像過去的年代一樣,也和未來的年代一樣,人們似乎很習慣於它威赫的來勢,甚至覺得那是夏日裡應該有必須有的滌洗,說不定還能驅除蟲蝨和瘴氣。所以在風球一一升起之後,在收音機廣播員的催促下,也許不然,是在感覺到那反常的熱風和目睹那緊貼住山巒下最透明的大氣之後,我們知道風將帶著巨量的雨水狂奔過小城的上空,把一些大樹連根拔起,把籬笆一一掀倒,把電線桿推翻,甚至把誰家將就的屋頂吹跑,把橋樑和鐵路移動一個位置,讓山石和泥濘傾入公路,堵住來往的交通。在我幼小的心靈裡,颱風帶來一個狂暴的奇異的夜,電燈不亮了,小桌上點一根蠟燭,火光在轟然的黑暗裡搖晃,有時爆出一朵花來。我瞪著那燭光看,聽風雨呼嘯通過,似乎不會有停止的時候,然後眼睛就累了。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安全地躺在蚊帳裡,風雨早已停了,明亮的光線透過窗上那木板的隙縫照在我臉上,很安靜,只有帳外一隻蚊子飛行的嚶嗡,和平常一樣在清晨的微涼中飄忽來去。颱風已經遠遠走了。

 

我趕快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前面窗下去張望。原來昨天釘上去的木板早就在我睡覺時拆下來了。哇!這都是真的!巷子裡好幾棵榕樹已經被風雨吹倒了,電線桿大都斜在路邊,工人正在泥濘裡搶修;到處是殘枝敗葉,貼在路面和濕漉漉的走廊下。大人在房子四週一邊拆門板一邊交談,有時大聲喊叫,把溜出門的小孩趕回屋裡去。這時巷外緩緩駛進一輛牛車,車上堆滿了長短粗細的木頭,那是趕車的人凌晨出門到海邊去撿回來的飄流木。我站在窗前看,想像颱風早已經掠過小城,向山裡竄去,狂打著嚴峻的高峰和古老的森林,雨水在深山裡瀉注,衝進陡削的山溪,嘩嘩然直落幾條大河,捲倒無數的樹木,和溺死的野獸一起順河流下,淌進太平洋,即刻又被掀天的狂濤捲回岸上,幾次往返起落,樹上的枝椏和葉子早已經折斷流失,人們冒著生命的危險,在浪頭搶拾飄來的原木,接受大山迂迴送來的贈禮。所以我想,颱風現在還猛烈地吹打著偉大的森林,說不定已經靠近奇萊山了,拔起許多樹木,快速沖進太平洋。海邊站著許多冒險的人,在強烈的太陽光下注視著長短粗細的飄流木──然則那到底是山的禮物還是海的禮物呢?颱風一定已經越過奇萊山了。越過了奇萊山,它就離開了花蓮的境界。奇萊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插入亞熱帶的雲霄,北望大霸尖山,南與秀姑巒和玉山相頡頏,遠遠俯視著甦醒的花蓮,人們在污泥和碎瓦當中,在斷樹和傾倒的籬笆當中勤快地工作,把飛落的鐵皮釘回屋頂上,將窗戶和前後門打開,讓太陽穿過乾淨的空氣曬進來。我坐回廚房的長凳上,似乎又聞到一股穉氣的清香,從院子裡飄進來,又慢慢飄出去,這樣持續地對流著,擴散著,浮在活潑的晨光裡。

 

那風雨只是花蓮的夏天最平凡的插曲,並不能製造太驚人的新聞。那風雨來去迅速,拍醒沉睡的小城,在一陣習慣性的忙亂之後,又安靜地睡去,睡在太平洋的催眠曲,和層層疊起的大山的守護裡。它彷彿不是真的,雖然它年年發生,卻又那麼容易被我們忘記。而記得住的也是它,以及陽光耀眼,照滿了世界上最美麗的河流沖積扇。(選自一九八七年五月出版《山風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