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關懷的本色——談崔舜華〈少女獸〉 / 吳玉如
崔舜華以「獸」比喻施暴與被施暴的青少女,文字犀猛、血腥,對於被施暴者的描述,近乎白描的鋪陳透露著深刻的無奈,花樣的年紀本該是青春校園中的明豔花朵,萎垂的神態、欲振奮卻施不上力的與莫名遭棄的不知所措,後者的處境令人遺憾,卻不得不承認仍存在於現實生活中。
文章起筆就寫:「有時候,並不是你犯了錯,而是那錯誤自動地找上你,像敏銳的獵犬嗅聞著鹿群裡最瘦弱的那頭,從樹林後猛地竄出、撲殺。咬住最敏感的咽喉,任憑沉默的血滴與哀鳴竄進獵食者的齒間,橫流遍野。」文中所指涉的屬於現代社會的「關係霸凌」,關係霸凌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受到侵害,如對同學視而不見、拒絕讓指定同學加入群組、操弄人際關係、破壞受凌者的社會關係等。青少年霸凌行為背後的社會化意義,在於在班級中爭奪更好的「社會」地位,因此被施暴者雖是群體中和善的弱者,為了融入「團體」以鞏固個人的地位,也曾經加入「施暴」的一群。
人際關係、與他人互動性的優劣影響校園生活品質,「是否會被連帶討厭」成為青少年避之唯空不計的惡夢,因此,變成「團體」的一分子,成為青少年擺脫這種恐懼的重要方式,然而,在重視外貌與穿著的女校,家庭經濟較差的學生,無力感尤為明顯,所以作者說:「這是自然的定律,適者生存,即使有時並不是你的錯,但那已然成為你的錯,誰也無法阻擋。」透過對比的方式,呈現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與穿著。對於自居上流者,作者藉由訂製制服現象,以及走路時的衣裙狀貌,寫出了自恃高人一等的青春少女神情:「裙襬隨微風飄逸,蟬翼般薄透的嫩黃襯衫貼在胸腹上,凸顯少女獨有的柔軟曲線。如初長絨毛的小獸,既危險又嬌嫩。」相較之下,經濟狀況較差的自己,只能「土法煉鋼」,通過表白、刷洗等方式,設法讓制服的顏色更「黃嫩」:「以漂白水注滿臉盆、浸泡學校配給的粗硬制服衣,努力刷洗掉幾分死板的薑黃,雙手浸滿漂白水氣味時,布料也漸次褪成淺淺的鵝絨色」,文字裡無一字提及情緒,但貧家女的委屈表露無遺,同時,不敢挑戰現狀的「弱者」形象也昭然若揭,讓人同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 《書中的祕境》指出:「文學的巨大豐富性和巨大困難度正在於……陳述事實,但不提出明確的答案。」在這篇文章中也得到印證。
然而,這處於劣勢的被施暴者也有其自尊,作者說:「太忠於自我是難相處兼耍孤僻,一味地媚俗沒格調教人噁心」這樣的自尊心也造成的矛盾,更讓自己惶惶不安,最後一切「終歸是徒勞而拙劣的模仿」,自己終究只能走向「沒有光的所在」——幾個月後,我就被少女們合力給遺棄了。「一旦你被某個團體排斥,你身上便會散發出一種失敗者的氣味,旁人即使同情你,也不敢輕易地靠近,怕被那股氣味給染上,下一個跌跤的就是自己。」歸屬感是青少年決定是否是否為受害者發聲的重要考量,作者以人們對於「失敗者的氣味」避之唯恐不及,深刻地表現背棄者暗無天日的龐大孤獨感。
對於被霸凌者而言,最痛苦的是心理的折磨,他們不得已地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河合隼雄《孩子與惡》說:「青春期是一個人從深處徹底改變、重組的時期。可以說沒有人不曾在這段期間經歷某種『惡』的體驗。透過這種『惡』的經驗,孩子以各式各樣的形態進行修練,逐漸長大成人。」事實上,因霸凌之惡而成長,並不是好現象。對於與自己遭遇相同的女孩,作者一方面知道:「她是如何被追獵,被捕獲,被吞噬」,同時更「希望自己能對她說:那只是獸而已,只是團簇的年輕的孔雀,群集的美麗的惡意,不需要太過害怕。」同儕關係對於青少年而言,是極為重要的,脫離「群集」的恐懼讓他們身心操受折磨,但為甚麼只能是依附群集呢?為甚麼不能好地做自己呢?
恐懼來自於害怕失去,害怕源自於無知,只要有足夠的經驗判斷資訊,能夠有所思辨,困難就可能有解方。文末,作者筆尖一轉:「等獸老去、孔雀脫羽的那一刻,所謂的銳爪尖牙、華美羽冠,也不過就成了布滿皺紋的頹敗皮囊。和你一樣,和我一樣。」關於對抗霸凌,作者未提出任何具體的作法,只用五句話,他拉升高度,從人生成長的角度去看待關係霸凌,更增添了人們對抗關係霸凌的勇氣與力量。出生於網路世代的青少年,霸凌只是他們得面臨的難題之一小部分,崔舜華此作看似為犀殘的自剖,更多的何嘗不是恰恰地展現文學關懷的本色。
113.03.25于北一女學珠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