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希望這只是一場演出 / 謝旺霖
宗龍,我大二時曾多次讀過一首詩卻始終不解,直到兩年後某夜再抄錄細讀,才恍然茅塞頓開,接著便是雞皮疙瘩掉滿地,那是詩人楊牧的〈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1999)。如果單看詩名,對於我們這一代以上的記憶而言,應不難聯想到上個世紀末台灣中部地區發生芮氏規模七點三的九二一大地震,短短約一分多鐘卻久久撼動全島,這是自二戰後,島嶼傷亡最慘重的自然災害,死亡人數高達二千多人。
然而這首詩令我納悶最久的,是為何時間特別標示「八十一日」?還有過去一般書寫地震的詩,內容大多在描述恐怖、慘難、哀傷、沉痛,或試圖撫慰人心,述說生命無常,而這首詩卻「異常」的寧靜、美麗,行文所見,主要在呈現,舞台的搭建(或拆卸),錄影的配置,以及每節詩末兩句都以舞者的姿勢結合白鷺鷥優雅的意象為收束,「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完整地迴旋複沓了四次(全詩共分四節,每節七句)。
透過反覆咀嚼、揣摩詩中每一個字,終於領略到那些文字背後的深意,原來舞台,竟是地震災後的現場,而那些舞者,竟是覆上白布的亡者,同時反映歷劫倖存下來的災民。這才驚異地理解詩人為何總得小心翼翼,溫柔地提醒我們,「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請讓即將演出(或演完?)的舞者歇息,也讓亡者安息,生者休息。倘若再進一步思考,回到舞台本身,或表演之後,劇終幕落,舞者卸妝換衣、道具燈光盡皆拆去,是不是就代表一切將回歸原本無恙的場景?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演出,不幸的悲劇和災禍其實都只是凝結在舞台上?
又多年後,我在圖書館埋首研讀資料時,意外找到詩人曾在一場演講裡,提及這首詩的緣起,並非描述自身在東勢的空間經驗,而是有天他在思索舞蹈的問題,打電話想請教一位舞蹈家朋友,而恰巧她正在東勢災區準備演出工作。就在電話接通那一刻,舞蹈家同時被工作人員詢問,舞台在哪?於是她回答:「你沿著河水往下走,不久就看見那舞台了。」電話彼端的詩人霎時愣住,也忘了要問的問題,只逕自地跟舞蹈家講,「妳剛才那句話好美啊,可不可以送給我呢?」獲得首肯後,電話就掛上了。沒想到那場短暫的交談,後來竟促成一首詩的完成,「八十一日」就是舞團在大地震後於東勢演出的時日,而舞蹈家那句話,便成為了這首詩開篇的前兩行。
你沿著河水往下走,不久就看見那舞台了。
宗龍,你知道嗎,那名舞蹈家就是已故的羅曼菲老師,她當年擔任著你目前的職位,與林懷民老師一起率領雲門、雲門2團員,到東勢做戶外演出《薪傳》,奮力地舞著,期盼為受傷的島嶼打氣,期盼帶給我們的災民,一絲絲可能的慰藉和力量。
怎麼作夢,也想不到,多年後,我有幸於博士班成為楊牧老師的學生兼助理(大學時就讀台大外文系的羅曼菲,也曾是楊牧老師的學生),而你也進入北藝大成為曼菲老師的學生,而我倆因為林懷民老師的「流浪者計畫」,結識成朋友。
如今回望這首詩,突然感到生命有很多莫名巧妙的因緣,似乎遠遠比我們以為的「創作」更契合創作的本身吧。忍不住想把這首詩的故事先告訴你,希望藉此作一個引子,來聽你談談舞蹈,和為何想創作?以及曾經引領你走向創作之路的曼菲老師,好嗎?
以上引自聯合報 2018/12/25 第6207期 【文學相對論】鄭宗龍VS.謝旺霖(五之四)∕創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