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念冊】陳瓊芳/詩人洛夫的側影——思念他逝世四周年有感
你要月亮,我不會只把星星給你
我與洛夫在金門相識,第一次約會在莒光樓看星星,我說最亮的一顆是你,他說像我的眼睛。當時金門很落後,沒有咖啡館,也沒有公車,所以他跟我約會,連車票都省了。三個月後,他調回台北,來信說:「我將我的愛,裝滿整個信封寄給妳。」還說:「你要月亮,我不會只把星星給你,我願與妳廝守一輩子。」
金門是戰地,但對我們而言,那是生命中最豐富、最綺麗、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歲月,所以他決定將來我倆的長眠之地,就在金門。
和洛夫生活了數十年,我發現詩人是一種很矛盾的動物,他的詩、散文、評論雖然寫得很委婉、深刻,可是他的性格卻很單純,也很爽朗,胸無城府,寬大為懷,除了大原則的事情外,從不與人計較。他常說:「我心裡經常是空的,不藏什麼東西,因此能容納很多東西。」初聽時我不懂,後來看他寫作數十年不斷,而且越寫越精采,就像一座挖掘不完的礦,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空」才是他真正「充實」的原因。
詩壇轟動一時的「裸泳事件」
洛夫除了抽菸,似乎再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不要看他的詩和散文常談到酒,其實他是有酒興,無酒量,喝一點就會臉紅,有時晚飯前獨飲一兩小杯,適可而止。
洛夫好客,但文學圈外的朋友不多,常來家裡飲酒聊天的大多是那群詩壇老友。他們喜歡我做的菜,我也很願意分享他們談話的樂趣和興高采烈的氣氛。這群六十年前就在一起辦詩刊、搞文學活動的詩人,似乎越老感情越純、越真,幹得越起勁。他們也爭吵,但從不傷到筋骨。洛夫是老大,多少得讓著他們一點,遇到洛夫需要人幫忙,他們也毫不推諉,全力以赴。譬如三十多年前台北市社教館舉辦「因為風的緣故:洛夫新作演唱會」,就有十位著名詩人為他跨刀,上台合誦他的詩。這在今天,卻是一種難得一見的風範。
洛夫出生於湖南一個風景優美的農村,從小就養成愛好大自然的恬淡性格。記得結婚那年,我在平溪教書,每個星期假日洛夫從台北搭火車到猴硐,再換小火車趕來相聚,星期一上午再趕回台北上班。平溪群山環繞,風景絕佳,我在鄉間鐵路旁租了一間小樓,算是我們婚後的第一個家。房內的設備、家具都很簡陋,但卻非常溫馨甜美。想起當年我們黃昏時沿著鐵軌散步,邊走邊聊,笑語不斷的日子,就會悠然神往,洛夫有一首小詩〈共傘〉就是抒寫那時的心境:
共傘的日子
我們的笑聲就未曾濕過
沿著青桐坑的鐵軌
向礦區走去
一面撥著橘子吃
一面計算著
由冷雨過渡到噴嚏的速度
有時洛夫會約一些台北的朋友來平溪度假,來的次數最多的是瘂弦和葉維廉。有一次女兒莫非滿周歲,洛夫邀了瘂弦、楚戈、辛鬱、商禽、許世旭幾位下鄉來吃酒,飯後他們去遊山,在深山中發現一口幽靜的水潭,一看四野無人,便個個脫得精光跳下水潭游泳。他們還拍了一些赤裸裸的照片,這些見不得人的照片,多年後居然還在《大人物》雜誌上刊出!這就是在詩壇轟動一時的「裸泳事件」。
還沒有孫子,只好含飴弄犬
不久後,我們就遷居台北內湖。內湖也是風景區,那時台北交通還不發達,遊客不多,每逢假日下午我和洛夫便帶著孩子爬上碧山巖看落日,但多數還是洛夫獨自去遊金龍禪寺,躺在岩石上看書聽蟬,他有許多詩都在山上構思的。民國六十二年我調到三興國校教書後,我們再度遷居至吳興街,吳興街底就是遊人如織的象山。洛夫好靜,經常在下午去爬山,山勢不高,卻很陡峭,上下總得流滿身汗。山頂開闊,台北市盡收眼底,我們每次都要看完落日後才回家。有時洛夫獨自登山,便帶著我們的愛犬「莫達」作伴。他登山一方面是運動,再方面是沉思和培養靈感。據我所知,獲得國家文藝獎的詩集《月光房子》,其中有很多作品的靈感就是在象山靜思而來。
洛夫一提到他的愛犬,便會眉飛色舞。他常對人說:「現在雖然還沒有孫子,只好含飴弄犬了。」莫達既醜又饞,還有一種濃烈的體臭,可是這小傢伙善解人意,人見人愛,白天我去學校教書,家中便只有這一人一獸,一老一少相依為命了。洛夫挺喜歡小動物,各類小鳥、兔子、松鼠、金魚都飼養過,畫眉鳥不知養過多少隻,後來逃的逃、死的死,陽台上只剩下一堆空鳥籠。有一次他給畫眉鳥洗澡,人在客廳看報,忽然聽到浴缸裡的水聲嘩嘩,跑去一看,只見他心愛的鳥兒已浮屍水面,悲傷了一陣子,當晚便寫了一篇散文〈畫眉之死〉,拿到稿費後又去買了一隻新鳥。
洛夫的書房是一個禁地,除了四壁的地板上堆滿了書籍、雜誌之外,還擺了一張大床,工作累了便可往床上一躺。冬天則多半躺在被子裡看書、抽菸,床單與被頭上經常不小心被菸蒂燒成一個個小洞。書籍雖亂,但亂中有序,最怕別人挪動,所以閒雜人等(當然不包括我在內)不得隨便進入書房。洛夫說書房是他製造夢和詩的工廠。在他退休之前,通常都在晚上寫作,看完八點電視新聞後,便進入書房開始他的神遊太虛。房內右側牆上掛有一幅語出莊子的洛夫書法「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好像表示書房中的空間只有他與天地往來,其他似乎都不存在。有時他專心在寫詩,吃飯時連叫數聲都不搭理,有幾次他正低頭寫作,我端一杯熱茶或削好的一盤水果放在書桌上,然後悄悄退出,他卻一直沒有發現。洛夫身體健壯,精力尤其旺盛,早年寫作很勤,一寫就是通宵,他的長詩〈長恨歌〉、〈李白傳奇〉和後來四百多行的〈血的再版〉都是在日以繼夜,一兩個通宵完成初稿的。洛夫寫作也有不順手的時候,有時為了一行詩坐立不安,繞著書房、客廳徘徊遊走,等他坐上書桌時,我就知道他已經抓到靈感了。
現代詩人,個個都很精壯
過去一般人都以為詩人大多是臉色蒼白,體弱多病的,但我所見現代詩人,一個個都很精壯,洛夫更是如此,很少生病。不過有一年他卻突然得了嚴重的胃病,原來他從七十二年開始對書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練字非常用功,飯後也不稍做休息,血液到不了胃部,漸漸感到消化不良,胃部悶脹疼痛難忍,他到醫院看病,接受苦刑般的胃鏡檢查,不料那位年輕醫生說,胃部有癌變的可能,須切片做進一步檢查,十天後再看檢查報告。這十天內,洛夫憂心忡忡,神情不安,但從他的食量、體重和臉色看來,又不像患有重病的樣子。報告出來的那天,到了醫院,他緊張得握著我的手,等得知只患胃潰瘍而不是胃癌後,整個人又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事實上,這次洛夫確也經歷了一次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疑懼,所以事後他還寫了一篇散文叫〈九月之驚〉,描述這次有驚無險的經過。
湖南人都有騾子脾氣,洛夫也不例外,早年個性倔強剛烈,嫉惡如仇,看不慣的人,連招呼也懶得打,所以經常得罪人。他曾說:「我一不經商,二不做官,幹嘛要迎合別人,委屈自己。」他的脾氣我已領教過了一輩子,有時難免吵架。有一次把我氣哭了,五歲大的女兒過來安慰我說:「媽,你看吧,我早就對你說過不要嫁給詩人!」把我們兩人都逗笑了。年紀大了,洛夫的個性也變得溫和多了,遇事不再固執己見,只要不違背他做人的原則,許多事較易妥協,吃了虧、受了氣,說一聲「算啦!」便煙消雲散了。他為自己訂的做人原則是:「同流而不合汙。」「同流」是不孤僻,與人和睦相處,「不合汙」則表示他獨特的個性,所以他永遠不能做官。
文章寫得精細,生活粗心大意
自從我掌管家中的財經,洛夫從不審核預算,也不查帳,他的私房錢不少,除了薪水全部上繳之外,他曾獲得台灣四大文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中山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獎金加起來已超過百多萬,此外還有大量的版稅,都涓滴歸公存入「家庫」,但平時的稿費、評審費、演講費都由他個人自由運用,為數也相當可觀。開始他也像一般丈夫一樣,東塞西藏,後來經我發現,叫他乾脆存入郵局,也就公開化了,有時我手頭一時不便,還得向他告貸哩!
洛夫文章雖然寫得精細,但生活裡卻粗心大意,經常丟三落四,雨傘、帽子、風衣、眼鏡,帶出門就很少帶回家。他也沒什麼數字觀念,有次有人問他電話號碼,他竟把身分證號碼告訴對方。最氣人的是,他從來就記不住我的生日,為了怕我生氣,有一年還把我的生日記在簿子裡,也寫在日曆上,結果到時還是忘得一乾二淨。最嚴重的一次粗心是七十七年在遊桂林灕江時掉了手提包,所有金錢、證件全部泡湯,弄得幾乎回不了台灣。不過洛夫也粗中有細,譬如他知道我喜歡含笑花,特別從花市買了一株栽在陽台上,他每次出國,總不忘給我帶些衣服、由於他的品味高,又有審美眼光,不論顏色或款式、大小都很合適,我的同事看了都讚賞不已。
洛夫畢生的事業就是詩,他說在湖南老家念高二時就開始與詩結緣,幾十年來從未放棄,讀詩、寫詩、講詩、編詩刊詩選,詩集一冊冊出版,這輩子活得很熱鬧,也很充實。洛夫並不熱中名利,至少不會刻意去追求,為名利而寫詩。他一向採取「要來就來,該有就有」的順其自然態度。例如他每次獲獎,有人認為實至名歸,也有人覺得他得到的太多,可是這些獎項都是別人推薦的,每次獲獎,他自己並不感到興奮,淡淡的沒有什麼表示,記者訪問時,他開頭總說:「我寫詩並不是為了得獎。」
辦《創世紀》詩刊,洛夫擔任總編輯數十年,功不可沒。據我所知,他的時間大部分花在處理稿件(包括讀稿、改稿、退稿)和給讀者回信,有時還挨被退稿的人罵。
我永遠是他的精神寄託者
為了回湖南老家探親,洛夫於民國七十七年退休,大家都說他六十歲就退休,似乎早了些,論體力和精神,他當然還可撐個幾年,但一方面兒女已大,不需要他賺錢養家,再方面他希望利用餘年為自己做點事,因此名為退休,其實比過去上班還忙,大部分時間還是花在書房內。他很少參加一般的社交活動,閒時寧願帶著小狗去爬山,不做無謂的應酬,甚至連演講都盡可能謝絕,倒是每年都忙著準備返大陸探親、旅遊一次,我看主要還是在尋找寫作的題材與靈感。洛夫每次從大陸回來,都會寫出許多好詩,大家都說他晚年又達到一個新的創作高峰,七十七年第一次返鄉探親,我陪他回到隔絕了四十年的故鄉衡陽市,受到家鄉親友與文藝界的熱烈接待,還辦了一些座談與朗誦會活動,回台後《聯合文學》還為他編了一個「重回神州」的專輯,刊登詩作,照片、書法、評論與訪問紀錄等,其中〈湖南大雪〉這首長詩,也曾在大陸刊物發表過,據說很受歡迎,得到許多人評論與朗誦。這幾年洛夫做了不少溝通兩岸文學的工作,協助大陸作家在台灣出版著作,推薦大陸年輕詩人在台發表作品,由於他的特殊經驗和「大中國」詩觀,洛夫的詩作在大陸很受歡迎,建立了極高的聲望,當年在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詩選集《詩魔之歌》和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選集《一朵午荷》銷路不差,雖然稿費不如台灣優厚,但洛夫非常開心。
一九九六年,我與洛夫移居加拿大溫哥華,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國家,溫哥華也曾被評選為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春天,溫哥華開滿了粉紅色的櫻花,夏天我們到菲莎河看落日、看飛機起降,也到藍莓園採藍莓,到後院採黃金李子、櫻桃與水蜜桃,泡一壺茶看院子裡的松鼠談情說愛,相互追逐,別有一番樂趣。秋天看楓葉、看鮭魚洄游;到了冬天,就到雪山看遊客滑雪。在溫哥華的二十一年,洛夫結識很多好友,有不少藝文團體以能夠邀請到洛夫參與為榮,許多人因為洛夫不擺架子,人緣很好,為人寬厚而敬重他,所以家裡經常是高朋滿座,這為我們夫妻倆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我對洛夫的創作雖沒有直接幫助,但我永遠是他的精神寄託者,文學事業的支持者。洛夫離開我四年了,沒有他陪伴的生活,總覺得毫無意義,現在留下的只有永無止境的思念,這是我此生最珍貴且甜蜜的回憶。懷念他,將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