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楊牧【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賞讀 / 謝旺霖

楊牧【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賞讀

 

你沿著河水往下走,不久

就看見那舞台了。所有的道具

都已經卸下,人員(檢場的

四個,燈光二)已經到齊

兩小時內一切就緒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負責旁白的對著錄影機

朗誦一首新詩;表情,我說

只能適可而止,背景音樂

視實際需要調節。鄉野的風

降八度吹過,激起一些漣漪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若有人終於還是淡忘了子夜

天地呼嘯的震撼,河對岸

白芒花輕搖一些醒轉的帳篷

如半熄的燈泡;這其中必然

有些啟示,關於男女出場序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這時電話0932手袋裏響起

你兩次讓路給穿雨衣的村人

站在橋頭看霽色天邊初染的

光輝,隔山傳來久久疑似

中斷的音訊──縱使驚喜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導讀】

過去書寫地震的詩,大抵不脫一般所想像的,描述恐怖、慘難、哀傷、沉痛,或者試圖撫慰人心,表露悲憫,述說生命無常。然而,這首詩卻是「異常」的「寧靜」,甚至詩裏也很難輕易察覺大地震的線索。

此詩採四節形式,每節七句,每節最後兩句都以舞者的姿勢意象為收束,「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於整首詩,完整地重覆了四次。在此,可見楊牧對形式刻意的要求,及複沓語言的技巧,在有限形式中轉折無窮的意義,這是楊牧時常施展的美學特徵之一。

「你沿著河水往下走,不久/就看見那舞台了。」沿著河水往下走,不僅是景象描繪,還潛藏著一種時間感,彷彿子曰:「逝者如斯夫」。而順著此水走下去,眼前出現的則為一個尚未搭好的舞台,工作人員正準備裝卸。然而,舞者似乎已經出場了。熱身?或者排演?所以詩人要我們,「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有預先充分的準備與靜息。

第二節在描述一段拍攝過程。前兩句顯示的可能有兩人物:旁白者,攝影師(第一人稱我,或指兩人中的某一位);也可能有三人:旁白者,攝影師,和「我」。因此,當旁白者在攝影機前準備朗誦,一個聲音突然出現,「表情,我說/只能適可而止」到底這句話由誰說:「表情」,「只能適可而止」?也許不那麼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誦詩的人為何得控制「適可而止」的表情?正因他身處的不僅是表演的舞台,更是地震災後的現場,所以一切舉止或者背景音樂,都非得謹慎合宜不可。連鄉野的風都「降八度」壓低吹過,仍「激起一些漣漪」,詩人想傳達的訊息是甚麼?他再說一次,「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終究那壓低的聲息,彷彿還是激起了舞者一些干擾;那卻也可能暗示著,舞者已不祇限於舞台上的舞者,而是那些因地震災後已故的人。透過第三節,將看得更清楚一些。

第三節較明顯指出地震的在前兩句,一是點出九二一大地震的「子夜」時間,另外是那,「天地呼嘯的震撼」的形容。白芒花,帳篷,半熄的燈泡,可能指向東勢現場劫後餘生的災民當下的生活,亦隱現著亡者——「關於男女出場序」,似乎是那些災民,那些亡者(蓋著白布被抬出場)在舞台上,所以,「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至此,我們或終於知道,舞者不祇是舞者,也是災民,也是亡者;舞台不祇是舞台,也是地震現場。否則,舞者為何遲遲未見舞動,而都掩翅休息了呢。

顯然我們讀的是一場「災難」,不過因為一切都令人不敢/不忍卒睹,詩人便將這一切化作那原本該表演美的舞蹈的舞台,來承擔生命中難以言喻的巨大哀傷。白鷺鷥的掩翅休息,意象寧靜而美麗,卻可能正是那掩著白布的屍體,縱使我們觀看,絕對謹記,「不要打擾舞者」必須,「讓她們/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這時它彷若一首寧靜的安魂曲了。

此外,這首詩或還投射著另一層意義,用「劇場表演」的概念,來覆蓋人間現實的殘酷。如果這祇是一齣劇,那麼表演結束,舞台落幕,一切都不是將回歸到原本的秩序?不幸的悲劇和災禍都祇凝結在舞台上。雖然我們都了解,事實不然,那我們如何再提起勇氣面對這一切?願以最卑微的姿態祈求,這不得不降臨的變動和傷害,望它以最輕,最溫柔的方式。楊牧在這首詩裏,情感節制可謂到了極致。詩人儼然用舞台場景,寧靜無聲的姿態,來收束,包容,昇華一切的慘難和悲劇,反而比任何直言的效果更滌洗也更撫慰人心。

謝旺霖/執筆

 

 

楊牧【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賞讀 / 謝旺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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