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詩選
風起的時候 / 選自《花季》
風起的時候
廊下鈴鐺響着
小黃鸝鳥低飛簾起
你倚著欄杆,不再看花,不再看橋
看那西天薄暮的雲彩
風起的時候,我將記取
風起的時候,我凝視你草帽下美麗的驚懼
你肩上停著夕照
風沙咬嚙我南方人的雙唇
你在我波浪的胸懐
我們並立,看暮色自
彼此的肩膀輕輕地落下
輕輕地落下
續韓愈七言古詩山石/選自《傳說》
1
我與寺僧談佛畫,天明時
腳濕衣冷想的竟是城裏的
蜂羣在梔子花間漫舞
竟是一婦人之坐臥
一幃幔之升降,或人
行走於筆硯經書的邊緣
談論玄武門之變
我對著月色,思維於
押韵險巇的漢魏詩;我的憤懣
是比主人的面容更虛無的
雖說我還須登衡山,謁楚神
面對豪雨刷亮的蕉林。所謂志向
滿佈泥濘如貶謫的南方
飲酒為蛇影所驚
歌唱赦書疾行
2
我與寺僧談佛畫,燈熄前
忽然憶及楊柳樹和
激激的流水也曾枕在耳際教我
浪漫如早歲的詩人一心學劍求仙
金釵羅裳和睡鞋就是愛情?
我的學業是沼澤的腐臭和
宮庭的怔忡
我愛團扇
飛螢
但律詩寄內如無事件如鄜州
我只許渡江面對松櫪十圍
坐在酒樓上
等待流浪的彈箏人
並假裝不勝宿醉
我不該攜帶三都兩京賦
卻愛極了司馬長卿
故事 / 選自《時光命題》
(用韻Philip Glassw, Metamorphosis 2)
假如潮水不斷以記憶的速度
我以同樣的心,假如潮水曾經
曾經在我們分離的日與夜
將故事完完整整講過一遍了
迴旋的曲律,纏綿的
論述,生死俯仰
一種迢迢趕赴的姿勢
在持續轉涼的海面上
如白鳥飛越船行殘留的痕跡
深入季節微弱的氣息
假如潮水曾經
我以同樣的心
有人問我關於公理及正義的問題
選自《有人》 / 節錄段落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在一封縝密工整的信上,從
外縣市一小鎮寄出,署了
真實姓名和身分證號碼
年齡(窗外在下雨,點滴芭蕉葉
和圍牆上的碎玻璃),籍貫,職業
(院子裏堆積許多枯樹枝
一隻黑鳥在撲翅)。他顯然歷經
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重要的
一個問題,他是善於思維的,
文字也簡潔有力,結構圓融
書法得體(烏雲向遠天飛)
晨昏練過玄秘塔大字,在小學時代
家住漁港後街擁擠的眷村裏
大半時間和母親一起;他羞澀
敏感,學了一口台灣國語沒關係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隻
看白雲,就這樣把皮膚晒黑了
單薄的胸膛裡栽培著小小
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道:
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
雲舟 / 選自《長短歌行》
凡虛與實都已經試探過,在群星
後面我們心中雪亮勢必前往的
地方,搭乘潔白的風帆或
那邊一逕等候著的大天使的翅膀
早年是有預言這樣說,透過
孤寒的文本:屆時都將在歌聲裏
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穩定的氣流
微微震動的雲舟上一隻喜悅的靈魂
夭
你在傾聽小魚澼濺的聲音
張望春來日光閃爍在河面
微風吹過兩岸垂垂的新柳
野草莓翻越古岩上的舊苔
快樂的蜥蜴從蟄居的洞穴出來
看美麗新世界野煙靄靄──
在無知裡成型。你在傾聽
聽見自己微微哭泣的聲音
一片樹葉提早轉黃的聲音
請閱讀上列詩作,分項回答以下問題。
問題(一):詩中有聲音的傾聽,有視覺的張望,也有快樂與哭泣。作者描寫春天的美麗新世界,但詩題為何命名為〈夭〉?請從詩句中的感官知覺與情感轉變加以說明。文長限一百二十字以內(至多六行)。(占七分)
問題(二):普魯斯特(Proust, M.)在《追憶逝水年華》中說:「一小時不僅僅是一個小時,它是一只充滿香氣、聲響、念頭和氛圍的花缽」,說明時間的認知與感官知覺及感受有關。楊牧的〈夭〉透過感官描寫,傳達季節的感知,請以「季節的感思」為題,寫一篇文章,描寫你對季節的感知經驗,並抒發心中的感受與領會。(占十八分)
驚異 ◎楊牧
像凋盡秋葉的大樹偶然想起昨日薿薿得意
暖風冷雨在千萬之發亮的眼睛當中迭代珍惜
然後我們假裝道別,嘴唇微啓或許,緊閉
淚輕輕滾動順兩頰滑落終於掉下是春泥
驚異的是那造訪者如何往返卻屢次與我相違
祗是足跡留下了在如霜的月光裏逡巡告退
像心血滴在人人擁有的,熙壤的無人地帶,為誰?
用它點點灌溉我們的薔薇並揚言此生無悔
賞析 / 利文祺
對於讀者,前兩句是最有名的,因為被引述至高中課本〈野櫻〉。楊牧透過這段引文,提示「大樹」曾想起自我如何在夏季時如此翠綠,在秋天蕭條之時,卻更加珍惜曾有的時刻。
然而,閱讀整首詩,我們會發現這並不如同散文〈野櫻〉,並非談論樹的榮枯興衰,正確地說,這是一首道別詩。楊牧以「大樹」為喻,提示分別的人想起曾有過的「得意/歡樂」時刻,如今我們更加珍惜我們的友誼,「我們假裝道別」,相信遲早會像從前一樣聚首,然而現實中似乎不可能,我們的「淚輕輕滾動順兩頰滑落終於掉下是春泥」。
第二節的「造訪者」可以解釋為「曾有過的回憶」或「久違的心事」,因為同樣的意象也曾出現在另一首詩〈細雪〉,楊牧提到那「久違的心事」:「推開院子一角門/惴惴躡足,逡巡/遂去,大寒天裏/終於留下痕跡」。回到〈驚異〉,我們可以知道那「心事」的來訪留下了足跡卻不見蹤影,就這樣告退了。然而,敘述者並沒有讓自己陷於無限的緬懷以及追憶,而是肯定曾有過的經驗,像是「心血」一般澆灌我們的「薔薇」,因此,回顧當初,我們可以說「此生無悔」。
瓶中稿 / 選自《瓶中稿》
這時日落的方向是西
越過眼前的柏樹。潮水
此岸。但知每一片波浪
都從花蓮開始——那時
也曾驚問過遠方
不知有沒有一個海岸?
如今那彼岸此岸,惟有
飄零的星光
如今也惟有一片星光
照我疲倦的傷感
細問洶湧而來的波浪
可懷念花蓮的沙灘?
不知道一片波浪喧嘩
向花蓮的沙灘——迴流以後
也要經過十個夏天才趕到此?
想必也是一時介入的決心
翻身剎那就已成型,忽然
是同樣一片波浪來了
寧靜地溢向這無人的海岸
如果我靜坐聽潮
觀察每一片波浪的形狀
並為自己的未來寫生
像左手邊這一片小的
莫非是蜉生的魚苗?
像那一片姿態適中的
大概是海草,像遠處
那一片大的,也許是飛魚
奔火於夏天的夜晚
不知道一片波浪
湧向無人的此岸,這時
我應該決定做甚麼最好?
也許還是做他波浪
忽然翻身,一時迴流
介入寧靜的海
溢上花蓮的
沙灘
然則,當我涉足入海
輕微的質量不滅,水位漲高
彼岸的沙灘當更濕了一截
當我繼續前行,甚至淹沒於
無人的此岸七尺以西
不知道六月的花蓮啊花蓮
是否又謠傳海嘯?
【導讀】/謝旺霖
這首詩標示著兩個地理位置:一是詩人旅居多年的美國西岸,一是家鄉花蓮,兩地分屬太平洋的東西兩端,相連著同一面大海。此時詩人在東,眺望西邊的落日和反覆拍岸的潮水,那方向以及聲音正是指向他的家鄉,「但知每一片波浪都從花蓮開始」。
當年年輕的詩人也正是從花蓮開始,至美求學,輾轉數地,而後教書。如今看見同樣來自家鄉的波浪,回首自己十年的異國長路,突然感到些飄零的孤獨,「疲倦的感傷」,而不禁興起一股思鄉的情緒,「細問洶湧而來的波浪」,是否也跟他一樣,「可懷念花蓮的沙灘?」
詩人不僅祇為表達思鄉之切,藉著與波浪對話,觀察每一片波浪的形狀變化,進而還設想自己的未來,或如蜉生的魚苗,或如漂泊的海草,又或許像奔火於夜晚的飛魚。但其實這些都不如詩人想做一片波浪,縱使浮沉流浪於大海,也終將再度迴流,溢上原本的沙灘。
波浪無疑是詩人「歸返」行動的象徵,回歸的路線儼然成形。雖然此刻詩人仍身在遠方,卻已舉步朝向花蓮,若依物理學質量不滅的定律,此涉水的一步,勢必造成海裏增加等重的比例,當使彼岸沙灘更溼了一截。最末,詩人選擇繼續前行,無懼淹沒,思鄉和回歸的意念與決心巨大如海嘯,也可能暗喻著當自己投入了全身心之後,遠方家鄉海岸的那一端啊,說不定終將引發海嘯般波瀾壯闊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