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張讓/一箱書
門口木凳上有一箱郵差放的書,寄自紐澤西。是2022年秋在妹妹家幾天時我從書架上挑的,請妹夫再寄給我。
七年前搬家時,全部家當進了搬家公司的大卡車,慢慢從紐澤西走到南加。我們開車花了七天橫跨東西,隨身除了少許必需物還帶了一箱我的救命書,以免在新家安頓前陷入書慌。
這一小箱不是救命書,畢竟家裡已滿牆書,只是補充不足而已。中英文都有,多是中文。小半是妹妹的,其餘是我的,在妹妹書架上見到似曾相識,問了才知的確是我的。
當時挑出這些書來,是打算立即就看的,結果不過翻了幾本而已。等回家收到了書,卻已有太多書在看,必須像看電影,排隊買票才能進場。這種「擁擠閱讀症」,許多愛書人都有,尤其是寫作人。《紐約時報》每週末書評版有個紙上小訪談專欄「談書」,十來個固定問題由作者(通常是新書即將上市的作者)回答,第一個問題總是:你床頭几上擺的是什麼書?除了睡前不看書或看電子書的,幾乎每人都列出一大堆,有的人甚至書堆成山。電腦前的時代,我的床頭几上也必有一些書,不到成疊成山的地步。現在只有iPad,瀏覽群書很方便,其實睡前只看一本書,通常不到幾行就睡著了。
所以收到這箱新到的舊書固然興奮,卻得等候進場。先看了《這些英國人》,然後是《人論》,接下來是兩本英文書,卡文.崔凌追憶亡妻的《且說艾莉絲》,和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派屈克.莫迪亞諾的英譯中篇小說《蜜月》。
《這些英國人》輕快有趣,久沒看書這樣愉快,立即在心裡寫〈我的英國人〉。看完了卻遲遲沒寫,還是擱著。寫了覺得比較緊急的談《人論》和《且說艾莉絲》。
接下來要看哪一本呢?懷特的《詩和速寫》或納博科夫的《普寧》,還是吳晟的《吾鄉印象》或蔣勳的《微塵眾》?《普寧》已看過幾次,不急。《吾鄉印象》已大致翻閱,等細細品味。
其實這箱書裡,「最重要」的是《未央歌》。已經看過三、四次了,生疏很久,想再精細地看,相信經歷了如打過一場世界大戰的新冠病毒戰,以及最近十年來全世界各種劇烈的天災人禍,更能體會小說抗戰背景下一切勉為其難的不尋常,更主要的是拿來和晚期的《人子》對照。《人子》看了無數次,後來根本當典範來讀,現在想比較兩書追求的不同境界。
花了大半生看書想書寫書,終於覺得看書不需非要偉大不可――好就夠了。
所謂好,視個人而定。看書像交友,出自於內心所需,而不是什麼求生訓練。
不同人不同年紀不同心境,需要不同的書。有時需要指引,有時需要逃避。有時需要同情,有時需要鼓舞。有時需要美感,有時需要知識,有時只是需要消遣調劑。然後偶爾,自負或貪心起來,我們什麼都要,我們要求偉大。
其實,絕多我們喜歡的書沾不上偉大的邊,可是好,人性又貼心,耐得住一讀再讀,陪伴我們一輩子。偉大的書可能讓人膽怯,覺得難以下嚥,彷彿得先齋戒沐浴才膽敢親近。不像平時遇見的一般好書讓我們感動萬分。比起心動,偉大與否隔得太遠,無濟於事,手邊正中我心的書才是真的。因此儘管有人打鑼打鼓宣揚某書之好,我們卻無動於衷。因為無論如何,只能吸取所能接收的,像根部吸取水分而葉子吸取陽光。直到走過自己的路,帶了足夠瘡疤,再回頭面對,字字句句無不激起回聲,才恍然偉大在哪裡――是文字的能量帶動我們想像與同情的翅膀,創造了那動人的世界。
不禁想起成長期間一些出名的書,如童年時的《我們六個》、《李潤福日記》,青少年時代的凌耿的《天讎》、鄭豐喜的《汪洋中的一條船》和吳祥輝《拒絕聯考的小子》等。因為紅極一時大多看過,看時大為驚奇,可是只留下淡淡印象,也許因為太年輕冥頑不靈。連蔣經國《風雨中的寧靜》都看了,是父親買了在看,擺在客廳他座位旁的茶几上。一天見他沒在翻,我便拿了看。這是習慣,某些父親看的書,我也會好奇看將起來,如《刀筆精華》,竟覺滿有意思。用「刀筆」來形容訟師語言之利,大概只有中文。
真正有點影響的書都由副刊而來,古典加現代中文文學幾乎已經來不及看了,如《半生緣》、《未央歌》、《雅舍小品》、《城南舊事》、《地毯的那一端》和王尚義《野鴿子的黃昏》等。還有許多文庫各種新奇的翻譯書,從傑克.倫敦的《白牙》、《荒野的呼喚》、赫塞的《徬徨少年時》、《流浪者之歌》到卡繆的《瘟疫》、《薛西弗斯的神話》到西蒙.波娃的《第二性》等,太多太多。快樂的青春閱讀時代!似乎大半教育就來自這些閒書。
有兩本書,《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揭發晚清社會黑暗面(作者李伯元和吳趼人早忘了),光怪陸離比《西遊記》更讓人咋舌,是大學憲法教授推薦的,不知流落何方了。稀奇的是有本偏愛的法律書,梅仲協的《民法要義》,當年在法學院附近巷裡一家專賣法商書籍的書店買的,紅色書背吸引視線,抽下來翻翻,從用紙裝訂到書封的鞭炮紅,一見鍾情就買了。後來雖讀不了幾頁,可是喜歡那文筆,讓法律值得讀,偶爾認真起來就打開讀幾句。就像後來讀李澤厚《美的歷程》,知識性的書,可是文筆潤澤,有思想有情趣,一路讀來便是美的歷程。
不過得回頭補充,我雖痛恨學法律,尤其是枯燥至極的法律語言,可是喜歡法律背後分明的邏輯,有時讀到激我用心思考的地方,竟覺得無上樂趣,捨不得上床,只不過那種時候極少。
不記得見母親看書,她忙得喘息的空間都沒有。然記得她推薦繁露的《晨曦》,可歎我有那一套書的印象(紅色如朝陽的書封),卻不記得看了沒有。也記得母親讚瓊瑤的《庭院深深》文筆好,倒是看了。母親說得對,文筆古典優美,很容易看。她得等到退休了,才得享受一書在手的樂趣。
隨手一提這些伴我長大的書,單子已經太長,而那只是開始。到美國安娜堡上研究所,上課比不上逛書店買書重要,只要有時間就晃到博德書店去上「真正的課」。週末上書店好比買菜是生活必需,即使結婚有了小孩更是。風雨無阻一家三口開車到書店尋寶,冬季滿街冰雪的大寒天照去不誤。後來紐澤西家裡整屋是書,泛濫到地下室去。
莫迪亞諾說他家書到處亂放,連地上都堆了一疊疊。書架前後兩排放置,後排隱不可見。又沒秩序,永遠找不到書,有時找了好多天。許多書家裡堆不下,在外面租了貯藏室放。我的書沒多到那程度,搬到南加後,屋子大了,可放書架的牆壁卻少了,絕多書只好屈身車庫紙箱裡。多少次想要一本書不知從何找起,只能望一疊疊的紙箱歎氣。
假使有人問什麼書對我最重要,我沒法回答。有時寫長文歌頌喜愛的作者,愈寫愈喜歡。可是有更多喜愛的書還沒寫到,本本有它不可或缺的位置。
這箱書看了不到四分之一,2022年一翻成了2023。像每年開始,沒人知道這新的一年會是什麼模樣――虎也好兔也好,畢竟無法預兆什麼。然不管是哪一年,書總是要看的――不看書好像沒盡到做人的責任,虧欠了自己,也虧欠了那些作者。而且一天不看書,日子就不完全,跑出了破洞來。
像吳晟的《吾鄉印象》,我這台北人一次讀幾首,隨他走過美麗遙遠而又充滿失望悲傷的台灣農村,不斷遇見驚喜或震撼的句子。特別喜歡〈晨景〉,想要全詩抄下說:「你看你看!」若不冒犯的話,且借他的詩句來收尾:
雀鳥無關快樂不快樂的歌聲
還未醒來
吾鄉的婦女
已環坐古井邊
勤快地浣洗陳舊或不陳舊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