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克夏的黃昏 / 鍾鐵民
隔壁里長伯家客廳裡電視機每天報告新聞,往往正好是我輩進晚飯的時候。由於我輩吃食時咀嚼的聲音相當響亮,所以新聞內容一向聽不分明。其實里長伯的電視聲音經常開得很大,只是我平常對電視節目很挑剔,除非是張麗明唱歌那種嬌嬌的聲音或是什麼的,我就寧可把腳伸得直直讓自己舒服地入夢。這段新聞所以能在我全心品嚐晚餐的滋味的當兒,突然刺激我的神經,引起我的注意,當然是因為它談到了豬肉外銷的消息,這件事與我關係重大,甚至可能決定我們事業的存續。新聞就這麼多,接下去是波蘭政官鎮壓工聯的消息,與我無涉,於是我又專心大嚼進食。感謝里長伯,給了我們些許生活上的樂趣,尤其在這段慘淡生活中間,日子相當乏味。我知道,待會兒晚餐過後,又有哭哭鬧鬧頗對我輩胃口的連續劇故事可以解憂排悶了。
說起里長伯這個人,我私下以為他還相當古道熱腸,只是有點「沙鼻」愛人家奉承,本人也有點愛「膨風」,此外,村子裡只要有人找他蓋章或出證明什麼的,他從未拒絕過,而且還常常指導那些戴笠子的人怎麼去鑽漏縫,領取些許災害或建設補助費,或是逃漏些許田賦水租什麼的,所以逢年過節,也時常收到一些閹雞香腸啦之類的禮物。像他這樣精明又能經常惠而不費的服務村人,連任三次可就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了。至於我們有幸能被他老人家關心到,最主要原因是我們的屋舍正接著他家客廳的後壁,這也是我能經常欣賞到他家電視節目的道理了。不過,比較遺憾的是里長伯對我們緊鄰他們客廳的事,嘖有怨言。此外,臨街路屋簷底下他家「里長辦事處」的小小招牌,又總被我們這邊「第一強」的大招牌擋著,而「第一強」三個大字底下大隻通紅的大肥豬,活神活現,嘴巴正對著招牌上「里長」兩個字,里長伯出入經過,只要抬頭看到,必定皺眉怒目,咬牙切齒,這是我出勤時親目所見,絕非造謠。
其實對里長伯提出的意見,我們頭家倒也從善如流。原來我們這邊招牌上寫的是「中國第一強」五個字的,掛了半年左右,使得每一個經過門前的人都忍不住大笑,收到廣告效果有多大就不必說了。那時節我剛出道,每次出入看到這面招牌,便深驕傲。後來里長伯忍不住終於找頭家理論,甚至還勞動了分駐所裡年輕的警察先生也出面,三方面經過多次商議,招牌上就只留下目前「第一強」三個字了,旁邊「胎胎十二,隻隻順利」的小字不變。
我們這種行業,自古便常遭人賤視,直到今天,我還偶而聽到別人說「媒人錢,豬哥米,吃了沒好死」之類的話。當然這些話都是背著我的頭家說的,人家不把我當人看,當著我的面,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有時真的很傷感情。實在的,我們這位頭家不是我們自己吹牛,公道正直,說他會「沒好死」我就不服氣。
雖然說我跟頭家只有幾年時間,但由各方面聽來的資料綜合起來,對這個人也有相當的了解。頭家姓古,只有國民小學的學歷,因為沒有唸初中,所以結婚得特別早,二十三歲當兵服役的時候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三年服役回來又添了一個女兒,以後隔年一個,生了兩男兩女才結紮不生。頭家祖產水田他分得二分多,勉強可以糊口。只是孩子越大生活負擔越重,農業收益既低,要負擔孩子學費和現代物資生活,自然要另謀生計了。
我不知道這頭家為什麼會選上這一種行業的。孩子拖累著要想進加工區去做工,確有行不通的理由,農村又沒有工廠可以做工,有人買鐵牛車或併裝車兼營搬運工作,也有人養肥豬養魚養脽。頭家先代並沒有人做過這種行業,所以當他決定要投資掛牌時,整個家族除了頭家一個人外,全都極力反對。頭家父母是早已不在了,據我的前輩轉述,他那位嫁給有錢人家的大姊吵得最厲害,幾乎要與這不長進的兄弟斷絕姊弟情義的地步。據說爭吵旳聲音之高,驚動了半條街。那種盛況我很遺憾沒有躬逢,不過,對目前這塊招牌,頭家那位姊姊確實很當作是家門的羞辱。我聽過她一再的勸告頭家把它給取下來。
「我們家雖然窮,但是世世代代也清清白白的。你要牽豬哥我不能反對,可是這種事也值得掛招牌來宣揚的嗎?名揚四海很光榮嗎?也不怕人見笑。」
「農會有畜牧部,專門替人家人工受精,牛和豬都照樣做,怎麼沒有人笑?」頭家反問。
「人家獸醫,你能跟人家比?人工受精至少不必牽豬哥到處去丟人,比你高尚多了。」
「人工受精的工作就比我高尚了?妳有沒有去看過人家怎麼做的?哦!他們做的就高雅啦?」
這樣吵過幾次,頭家始終還是掛著招牌。我跟頭家合作時,頭家事業正處在黃金時代。雖然開始時有些生疏,不過,以我工作的性質而言,要說不能完滿達成任務,那真有負造物的苦心了。
似乎我應該說明一下自己的身份,以便世人了解我這奇特的一生。文雅的說,我是一隻純約克夏種公豬,專司傳宗接代。謝謝!請莫見笑。
嚴格說起來,作為一隻公豬,我這一生確曾風光過一段日子。那時頭家業務進展得十分順利,在他的經營下,我們成員增加了,有幾隻與我一樣,都是坐過大海輪飄洋過海從歐洲英國或瑞典來的,每一隻都身價非凡。頭家下了這麼大的本錢,卻也取得了客戶信心,附近幾個村莊全都他的地盤,光我一個,最多時一天出勤四次,頭家更是整天跑個不停。照料我們日常生活的是頭家娘,也是一個身材高壯的女人,據說與頭家原是田鄰,從小便是青梅竹馬的交情。或許是早婚的關係,她十七歲就嫁給頭家,十八歲就當媽媽,現在雖然才三十幾歲,在外面讀書的兒子就比她還要高。我喜歡看她的笑臉,聽她的腳步聲。過去,每當她端著塑膠盒,在我的食糟裡敲一個雞蛋給我加餐時,我就立刻明白,又有勤務要出,然後我便站在門邊等頭家來趕我上車。雞蛋的滋味實在太美好了,含在口裡時那種涼涼的、芳甜的感覺,回味起來都讓我全身舒暢,口水直淌。那樣風光兒的歲月過了兩年多。後來我發覺到吃雞蛋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連出勤務也不再有雞蛋可吃了。然後我們的飼料份量減少,原來一升的減到半升,最後三餐也改成了兩餐。於是我必須成天處在饑餓的狀態中,整天想著食物,幸好自來水是自動流入水槽的,供應無缺。也不知道是不是營養不良影響了我的視覺,我總覺得這兩年來頭家娘笑容越來越不容易見到,對我們越來越不耐煩,似乎看上去,她整整有五十歲那麼老了。
近一年來,我出勤的次數不多,兩三天難得有一次。原來的伙伴像隔欄的藍瑞斯和巴布谷兄弟被出賣到鄰村大養豬場去服務了;與我同時進來的盤克夏老兄,老早被送進罐頭工廠;如今只剩下我和杜洛克二口,其中我年歲最高,體型最大,頭家幾次對我搖頭,那眼光親切中含有憐憫、憂傷,看來,我能再工作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
我真是熱愛我的這份工作,不說工作本身的這份樂趣,它更使我感到生活的意義;繁衍族類!生命中還有比這件事更重要更神聖的嗎?
我還清楚記得我第一次出勤的情景,當然,那已是多年前的老事了。那戶人家姓朱,住在村子外面遙遠的山麓底下,是一座獨立的家園。開始我聽頭家稱呼他朱哥朱哥的,還以為與我輩同類呢!
朱家在小山坡頂上,有小路蜿蜒通到山腳的產業道路,頭家每次都用摩托三輪車改裝成的鐵籠車把我拖到山底坡前,然後趕著我一同步行上坡去。朱家的房子是由刺竹穿鑿搭建而成,竹籠壁敷水泥,再用石灰粉得白白的;屋頂蓋油臘紙,雖然簡單,卻也清清暢暢。豬舍在居屋後面,一邊是竹叢,另一邊有水溝盤繞通過,我喜歡那兒的環境。
「哎喲,阿朱哥,又蓋了新豬欄了啊!」頭家驚訝的讚嘆著。可不是嗎?在刺竹搭建的豬舍後面,聳立了兩間磚柱紅瓦的新豬舍,比主人的居舍更顯得氣派呢。
「嘿嘿!沒有地方關了,只好再蓋兩間。」阿朱哥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好像偷吃被大人捉著的孩子一般。
「養肥豬還是添買母豬呢?」頭家笑嘻嘻的問。
「嘿嘿!婦人家說,人家買豬仔回家去養大還要賺錢,反正閒著,豬仔就留下來自己養。」阿朱嫂是個高高瘦瘦的婦人,夫妻就兩個人住在這裡山寮下,如果不是有一次我們湊巧大年除夕來這裡,我還不知道他們一家老老少少有十幾口人哩!阿朱哥有兩個兒子在高雄加工口區做事,媳婦也都在工廠做工,只有一個女兒在臺北讀大學,聽說在寒假暑假一定回來陪伴老人,平時兒孫全不在身邊,好在有這許多豬要照料關心,不然豈不寂寞死了?我看阿朱嫂跟她餵的豬喃喃的說著話,好像那是自己的子女一般,看得我又嫉又羨,所以她餵的豬長得快,要說我輩是沒有靈性的蠢物,我是絕不贊同的。
「啊呀──,古錐仔。你趕這隻豬哥來,才這麼小有效嗎?」阿朱嫂對我稍嫌薄弱的身材似乎信心不足,不斷的前後打量我。
「妳不可小看了這隻約克夏啊!我花了一萬多塊錢托人從外國進口呢!今天第一次趕出來,半年多了,應該夠熟了。」頭家為我辯解。
「嘿嘿,原來還是處男哩!」阿朱哥笑著。
「可要有效才好。」阿朱嫂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承認了我的身價:「看外形還不錯,後臀圓圓的大概肉長得夠厚吧!」
「包管胎胎十二,隻隻順利。」頭家說:「是那隻本地種新母豬嗎?我們去看看。」
如果以我的審美觀點來看,這隻本地種母豬實在醜陋不堪,肥額大耳,彎腲垂肚,從側面看過去,就活像一個大凹字。全身烏皮黑毛髒兮兮的,而且滿臉皺紋。據說選購這種母豬,面孔越醜越好,如果這個條件確實,眼前的這隻母豬可以稱得上是上上之選了。
「你看這是桃園種的還是美濃種的呢?」阿朱哥站在竹欄干前,右腳踏在欄干上,用下頷指著問。
頭家打量著,提起母豬耳朵,再拉上尾巴,母豬正是暈陶陶的時節,除了低沉沉的唔唔輕吟外,連一動也不動。
「看樣子是桃園種,後臀肉多。」頭家說。
「希望能像我那條母豬一樣好,每胎都十五六隻,豬仔又白又長。」老人企盼的說。
我繞著竹圍欄干來回了兩三趟。雖然說對手模樣難看,但是空氣中似乎有著某一種氣息,也可能是母豬身上發出來的氣味,讓我深感緊張焦躁,全身血液都快沸騰起來了。腦子好像有一股什麼力量在驅使著我,讓我深深覺得有著重大的任務非得完成不可,這是我過去從未有過的經驗。
「來來,豬哥,把這個先吃下去。」阿朱嫂端著一個金屬水杓,裡面赫然有兩個敲開的雞蛋,連仁帶殼,這是從家裡出來前,頭家娘剛給我吃過的,以前我還不知道有這樣美味的東西呢!雞蛋使我的注意力稍稍從母豬身上引開了,我三口兩口便吞下了兩個蛋,還舔乾了水杓。
「對,好好吃下去,才是好豬哥。」她笑盈盈的說。
我發覺阿朱哥先是一怔,隨後像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呵呵的笑得好開心。
「走吧!我們去喝一杯茶,讓牠休息休息,調養好氣力,比較保險。」阿朱哥說。
確實,在爬上這條山坡,走了好長一段路程之後,我有些心氣浮躁,腿部痠痛。真想躺下來小睡一場。
「這兩間豬欄蓋得真好,比你住的房子還要舒服呢!」頭家指著磚造新豬舍笑著說:「應該蓋間樓房來住了吧!」
「呵呵!我小女兒這次回來嘮嘮叨叨唸了好幾十遍,豬比人住得好。豬可以賣錢,人賣不出去呀!呵呵。」阿朱哥說:「洋種白豬要沖洗,要講衛生,大家都在養,要想賺兩個錢哪,只好投點資本啊!」
「是啊!將來賺了錢就蓋樓屋。」
「算了,我們兩個老骨頭還住什麼樓屋,這些孩子將來沒有一個會再回來耕種這一田地,有本事讓他們在外頭買去。」阿朱哥說:「我們啊──住慣了穿鑿屋,涼爽又通風呢!」
這兩個老人真是好主顧,兩年間每隔三兩個月我們總要爬一次他們屋前的山坡,吃阿朱嫂兩個雞蛋。甚至,他們還指明了要我來服務哩。所以,我真不願意看到這麼好的老人遭到不幸。上一年秋天,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豬舍除開那頭本地母豬外,全都空了。豬價慘跌,把養豬當作副業來做的農家,沒有一個不虧大本的。
「這隻老本地母豬賣也沒人要,你又不能不養牠。」阿朱嫂依舊不忘我兩個新鮮的雞蛋:「我二媳婦要我到高雄去幫她看孩子,她進工廠一個月可以賺幾千元,補貼生活也好。養豬虧損了十幾萬呢!」
這以後便沒有再見到這兩個老人,也沒有聽到任何有關他們的消息,不養豬了,阿朱嫂好像忽然老了十多歲,滿臉的寂寞無聊。我希望她能到高雄去照顧孫兒,也希望她的兒孫能像我輩兒孫一樣帶給她希望和歡笑。
像阿朱哥夫妻這樣的人我在這短短一生中見得太多了。事實上由我們村莊輻射出去鄰近的幾個村莊,我所見過的人,無一家一人不是這樣勤勉勞苦又節儉的。我四個月大時被送離英國,在那裡我從父母叔伯那兒得到的印象中,從沒有想到有人類會像這裡的人這麼拼死工作操勞的,我所見到的那些人,比此地的人真是舒服太多了。有時候我與頭家出勤回來得太晚,頭家馬達三輪車都開燈了,我還可以依稀看到路邊夜幕中戴著笠子的人影在田野裡趕工。他們又是這樣的簡樸。我聽過一頭本地種母豬說過,早期在她祖母的時代,人們為了讓家中飼養的豬可以更快長大,他們三餐煮飯時,把煮成半爛的米粒糟粕撈起放進蒸籠爛乾了吃,把精華的飯湯留給我輩享用。生長在這兒的我輩子孫,真是太有福氣了。就是今天,像阿朱哥嫂這樣,豬欄蓋得堅固通風,而本身卻住得簡陋的情形,還是處處可見的。這兒的氣候溫暖,物產又豐富,差不多年年都風調雨順,像這些人這樣勤苦工作,要是不能富足,那真是沒有天理的事啊!
養豬作為家庭副業,在這個地區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要你不是太懶,不管有錢人家或是窮人家,沒有不餵幾條豬的。從前的豬吃蕃薯藤加米糠、飯湯,如果不算工錢可以說是全賺的,而人工又是利用早晚和午休時間,不礙正事。莊尾友得伯母每次都要跟頭家談到她的運氣好。
「我就靠兩條母豬,供給我兩個兒子讀大學。」她的神情充滿驕傲:「真是奇怪,每次在註冊前便有一批小豬仔可以賣,先後十幾年,不然,這一點田地,那得有這麼大筆的現金給他們註冊呢!」
友得伯母兩個孩子都是師範大學畢業的,兒子媳婦全都在中學教書,她家新樓房蓋得十分氣派,可是她不顧子女反對,一直仍養了兩條母豬,每次也都是頭家載著我來。不過,友得伯母現在雖然有錢,卻小氣得要命,從來捨不得給我一個雞蛋或半升飼料,她所養的又總是矮小的本地種母豬,我最不喜愛。而且,完工太早她還要鬧半天跟頭家爭論個不休,非要他再補一次,若人人像她,我可慘了。
當然,像友得伯母那樣養豬的時代已過去。從飼養餵料改為合成飼料後,成本大大增高,究竟有多少賺頭呢?有一次我聽到頭家與鄰莊老農談過。
「扣掉豬仔本錢和飼料醫藥,每隻賺五百元便很好了。辛苦餵養到四五個月大,每個月工錢只有一百塊錢。」
從前餵養蕃薯藤時,每戶人家養個三四隻豬很平常,改餵合成飼料後,要想有工錢只有多養多餵,要多餵養就只有再添蓋豬欄作大投資了。於是家家戶戶幾乎全都有了一兩間新起的紅磚豬欄,他們不嫌錢賺得少,只要勞力可以換取金錢,不管如何的微不足道,他們都認為值得,想想這些人們,也太傻了。
我輩子孫昌盛,固然是我輩運氣,為整個農村帶來歡樂與希望更是我們的驕傲。豬仔生下來不滿一個月就有買主搶著購買,母豬的口數明顯的日日在增加,頭家最是神采飛揚了。於是蓋瑞斯、巴布谷、杜洛兄,幾種大家喜愛的品類,頭家都不惜重金進口,四鄰八莊可以說是沒有不知道頭家大名的。「第一強」的招牌豈是隨便掛得的?包管胞胞十二,隻隻順利。頭家號稱品種比改良場還要齊全,真的,連厚皮大耳、笨拙醜陋的本地種公豬都可隨時為客戶提供服務。
那時可說是我們事業的黃金時代,我可也做過好漢了,一天出勤四次根本不算一回事,頭家更是從早到晚馬不停蹄。想想這些光輝的日子,我常自豪一生不為虛度,得意起來連肚子也會忘掉饑餓呢!
好景突然結束,事前連一點預兆都沒有。我渾渾噩噩的只覺好像清閒許多,直到鮮雞蛋供給斷絕之後才發覺事態嚴重。為什麼忽然之間所有的母豬不再「走生」了呢?原來是小豬仔賣不出去,主人家不想讓母豬再生育。這對頭家和我而言,真是大災禍啊!
看來,我們的事業即將結束,再也無法挽救了。那天,頭家載著我從一個偏僻的山區回來,在莊口碰到阿文哥,以前的一位重要客戶。頭家停下來跟他聊天,兩個人都憂思百結,如喪考妣。
「很難再做下去了。連飼料錢都賺不回來。」頭家說:「你還有多少母豬呢?」
阿文哥專養母豬,很風光了一陣子,我們原來每個月都要到他那兒去一兩次,他在鄉公所做事,家裡還耕田養豬,是很有見識的人,頭家一向跟他很談得來。他戴了頂舊鴨嘴帽,渾身泥漿,大概耙田剛回來。
「沒辦法,我出光了,目前一隻都不剩。」他苦笑著說:「我還算脫手得快的呢!莊背劉喜志哥你知道吧!差一點被大豬咬死了。」
「啊──?沒有餵飽咬了他嗎?」頭家驚訝得大叫。
「嘻嘻,不是啦!是差一點破產了。」
「唉!你看,沒有一點轉機嗎?」頭家問:「落價也有漲價的時候呀!」
「外銷突然停掉了,老靠國內市場,目前所存的毛豬口數還可以供應一年。」阿文哥說:「差不多小養豬戶都出光了。你要堅持下去嗎?」
「我不相信每個家庭都肯放棄這個副業,不養豬他們還能做什麼呢?」頭家沉重的說:「我要不把家產全部投資下去就好了!還可以縮腳得快。」
「情勢總會好轉的,以前不是也這樣起起落落嗎?政府也總會想出辦法輔助農民的,雖不知道這些戴笠帽的沒有一點競爭能力,不保護他們行嗎?」阿文哥安慰頭家。這話也令我大感安心,不景氣總會有過去的時候,我輩子孫豈能滅絕,人類總得餵養我們的,但願頭家堅持下去,只要前途有望,一天吃兩餐也可以忍受。
「豬價總要再回升的。」頭家肯定的說。
豬價在低盪了一年多以後,突然又高揚起來,外銷又稍稍打開了市場。這對頭家和我應該都是好機會,但是想不到,情勢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貧窮莫斷豬,富貴莫斷書」,這是從前常常由一些老農口中聽到的諺語。無非就在鼓勵窮苦的農人,不要懶惰,養豬可以致富。可惜這種理論再也無法說服小農戶們,上次的經驗帶給了他們太多的痛苦,越辛苦越養得多的人虧得越慘,他們可再也不肯魯莽冒險了。想想也是啊,養得滿欄肥豬,賣又賣不出去,宰也不能宰,誰敢動刀便是犯法,於是低聲下氣求豬販子來購買,怎麼避免被奸商痛宰呢?
「幹他娘,賣一次豬就好像被割一層肉。」有一次我聽到一個客戶與頭家談天的時候憤憤的罵著:「我們還不夠瘦嗎?」
貧窮人家不再養豬了,現在養豬的完全是有錢人家,他們把養豬當作事業,他們有足夠的資本可以渡過低價時的危機,他們直接進口飼料原料,他們直接出口外銷。豬販子拿他們沒有辦法,甚至他們聯合起來可以控制整個市場,養豬而到了這種地步,真可以抬頭挺胸了。業餘的農戶憑什麼去爭享這一杯羹呢?
頭家「第一強」的招牌不意也砸在這種情勢下,真是異數。小養豬戶不再養豬,大養豬戶又不需要我們,他們各自有自己的種豬,頭家要不關門看來也不行了。所幸一些中小型養豬場,在自己的種豬不敷用時,仍然不忘我們「第一強」。加上鄉下人慣吃黑豬肉,很多人專門養黑豬供應本地市場,而黑豬又是大養豬場所不願意飼養的,這仍然歸屬一些拾拾剩餘利益的小農戶來作副業,雖然盈餘不多,好在他們也易於滿足。於是我們的事業繼續又拖了一年,只是成員大減,而且對頭家來說,這行業也由正業轉成了副業。
盤克夏老兄在本地區的生命舞台間是永遠退開了。自日據時代他的族類被引進之後,與本地桃園種和美濃種母豬所生雜交第一代號稱改良豬,在這片土地上縱橫半個世紀,在我族約克夏到來之前,提供本地區大部份肉類。此後,在我族約克夏與藍瑞斯母豬雜交第一代LY競爭下,盤克夏不得不引退。現在,漢布夏,大約克夏又要取代我族生存的空間了。甚至連大肚紅毛的杜洛克老兄也來擠軋。目前農村所零星飼養的黑豬,便是杜洛克老兄與本地種母豬合作所生結晶,也都滿足了農村需要。想想我族子孫在本地區繁衍的盛況,悲哀中不免又感到驕傲自豪。雖然最後難免挨受屠殺之苦,但生命能得延續不是仍然很值得嗎?
頭家為什麼還養著我,與其說我還有什麼利用價值,我想勿寧是基於感情的因素。我在頭家事業開始發達時與他合作,好長一段相處的日子,也為他賺了不少鈔票。不過,這種關係也已經如黃昏太陽一樣,飼料聽說又要漲價了。
外銷市場打開,冷凍豬肉出口,是不是對頭家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呢?我不敢想像。頭家娘這幾天給我的飼料特別多,是不是希望我多長幾斤肉?頭家看著我搖頭,那眼神代表了什麼意思?算了,想多了心亂,作為一隻公豬,我想這一生也交代得過去了。還是聽聽里長伯家的電視愉快。是誰在鬼哭神嚎的拉長了嗓子唱歌?是蔣廣照還是柳聞症?似乎還是張麗明的聲音甜美!這個女人為什麼還不出來? / 作品年代: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