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十書 第1封信 南方的海 / 蔣勳
ㄚ民:
我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去了南方。
你信中說到空氣裡海的氣味,使我想起了昆布、海藻、貝殼、牡蠣,或魚族身上鱗片和濕滑的黏液。當然,還有鹽,潮濕的、在空氣裡就飽含著的鹽的氣味,使一陣陣吹來的風,像一匹垂掛在空中飛不起來的、沉重的布,沉甸甸的,可以擰出鹽來。
你說:閉起了眼睛,就聞到風裡帶來一陣一陣海的味道。
我想像你的樣子,閉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深深吸一口氣,鼻腔裡都是海的氣味。喉管裡也是,那氣味逐漸在肺葉裡擴張,充滿肺葉裡每一個小小的空囊,每一個空囊都因此脹滿了,像許多小小的海的氣泡。氣泡上上下下浮動著,像海浪一樣洶湧澎湃著。
ㄚ民,氣味是什麼?是空氣裡最細微最小的存在嗎?
我張開眼睛,看不見氣味;我伸出手去抓,也抓不到氣味。
但是,氣味確實存在,散布在空氣的微粒中,無所不在。
我們常常被不同的氣味包圍著。
如果在南方,你就被海洋的氣味包圍了。
我相信,你還沒有看見海,還沒有聽見海,那一陣陣的海的氣味就襲來了。
氣味無所不在,氣味也無遠弗屆。
你覺察到嗎?動物的嗅覺非常敏銳,牠們似乎常常依靠嗅覺裡的氣味找到食物,也常常依靠嗅覺裡的氣味警覺到危險。好像在街上流竄的狗,總是在街角和電線桿下嗅來嗅去。有人告訴我,狗在牠跑過的地方便溺,是在留下身體的氣味,用這些散布的氣味,聯結成自己的勢力範圍。這個故事使我想了很久,人類的勢力範圍,從個人、到家庭、到國家,也都有防衛的邊界。用圍牆、瞭望站、堡壘、鐵絲網、各種武器和警報系統,多是視覺上可見的邊界。狗的邊界竟是嗅覺的邊界嗎?
在生物的世界,還有物種是依賴著嗅覺存活與防衛自己的嗎?小時候常蹲在地上看昆蟲,昆蟲來來去去,有一種敏捷,像螞蟻,好像有一種嗅覺的準確,好像靠氣味溝通,連成一條浩蕩的行列,組織成嚴密的結構。只是我一直遺憾著,對牠們氣味的世界所知甚少,我卻也因此開始省視許多動物身上存留的敏銳的嗅覺經驗。 你記得五代人畫的一幅《丹楓呦鹿圖》嗎?在一片秋深的楓林裡,一頭大角麋鹿,昂首站立,牠似乎覺察到空氣裡存在著不是同類的體嗅。牠在空氣中辨認那氣味,逐漸靠近,越來越濃,越來越確定。可能是一頭花豹的氣味,遠遠就在空氣中傳出了警訊,使麋鹿可以朝不同的方向奔逃。
麋鹿依靠空中散布的氣味,判斷危險的存在,遠比牠聽到或看到更早。嗅覺發布的警告,往往在聽覺視覺之前,當然,也更在觸覺與味覺之前。
嗅覺彷彿是最不具體的感覺,氣味是最不具體的存在。但是,卻是最機警的感官,也是最纖細的存在。
對許多家庭來說,蟑螂和老鼠是最頭痛的東西,食物怎麼儲藏,好像都會被牠們找到,但是也不得不佩服,這些昆蟲動物嗅覺的敏銳。我在想,我們還有多少用嗅覺尋找物件的能力?
ㄚ民,我想像你在海洋的氣味裡沉迷陶醉的模樣。
海裡除了鹽的鹹味,還有一種腥。鹽的鹹味接近味覺,但不是味覺,不是經由口腔味蕾感受到的。
鹹,是空氣裡潮濕的水分中飽含的鹹。
腥,好像比較難理解。
我想像,腥是許多許多大海裡死去的魚類、貝類、海藻類的屍體的氣味的總和吧。
我去過一些漁港,剛捕撈上來新鮮的魚,帶著一種活潑生猛的氣味,和腥味不同。腥味好像是死去已久的魚的屍體在空氣中持久不肯散去的憂傷怨憤。
一片大海裡,有多少死去的魚的屍體?分解了,被腐蝕了,化成很小的部分,還會被蝦蟹啄食,被蟲豸吸吮。最後,沒有什麼會被看見,好像消逝得乾乾淨淨,但是,氣味卻還存在,氣味瀰漫著,好像證明那存在沒有消失,反而更強烈。
氣味是生命最後,也最持久的堅持嗎?
所以,ㄚ民,你聞嗅到的海洋的氣味,是多麼古老的記憶。
是的,空氣裡嗅覺的記憶,人類的語言和文字最難以描寫的一種感官,卻這麼真實地存在著。
古老的埃及人,很早就使用了香料。從植物中提煉的香精,用小瓶子貯存著,女人們盛裝時,把特別設計的小瓶子藏在髮髻中,便一直散發著使男人察覺,卻找不到來源的氣味。
氣味好像與本能的記憶有關。
許多動物是靠著氣味尋找交配的對象的。
因為肉體上一種特殊的性腺的分泌,使雌雄的動物有了欲望,有了發情與交配的季節。
在視覺聽覺的選擇都還不強烈的時期,人類是否也曾經像動物一樣,依靠著嗅覺尋找交配的伴侶?
在路上,看到貓狗相遇,注意到牠們總是習慣性地嗅聞彼此的下體,辨識交配的對象。
人類也有過那樣的階段嗎?
嗅覺是更貼近原始本能的記憶嗎?
ㄚ民,我閉著眼睛,回溯向自己嗅覺最初記憶的深處。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母親的子宮內成了胎。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那細小的胚胎有了感覺。我的視覺、聽覺、味覺,都還在懵懂中,一切混沌曖昧,那時,我是否能夠嗅到什麼?
我最早的嗅覺,是母親的身體嗎?
我好像浮游在水中,我已經有了觸覺嗎?
ㄚ民,我都不確定,我只是想模仿你,閉起眼睛,像一個包圍在海洋中的胎兒,用那樣真實的方式去感覺海,感覺外面的世界。
是的,我最初嗅覺的記憶,是母親的身體。
我是母親哺乳的。我常常在嗅覺裡尋找母親身體的記憶。我吸吮母乳時,眼睛是閉著的,我感覺到母親厚實穩定的胸脯,微微呼吸的韻律;我感覺到母親的體溫,像暖暖的洋流,一波一波襲來;這些觸覺的記憶,一直非常清楚。但是,有一些記憶,比較不具體,好像是一種氣味,我可以閉著眼睛,完全放心,相信母親這麼近,我被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包圍著,是母親身體的氣味。
大了以後,我跟母親很親。母親常笑我,說我吃完了奶,安心趴在她胸前睡著了,睡得香甜,但是,母親把我遞給別人,一換手,我即刻警覺了,便大哭起來。
所以,母親身體的氣味是很具體的嗎?
母親又說,我長到很大,斷了奶,卻還是要在手中攢著一塊擦奶的布,才能安穩睡著,布一抽掉,便又驚醒了。
母親的身體在我嗅覺裡的記憶如此持久嗎?
初生的動物,總是用口鼻鑽在母體懷中索乳,眼睛是閉著的。
ㄚ民,是不是我們的視覺用得太多了,總是用眼睛看,遺忘了,也忽略了視覺之前,許多更原始的感官。
我在印度的文化裡,感覺到許多嗅覺的開啟。
印度教的寺廟總是充滿了氣味。燃燒的各種香木粉末的氣味,熱帶濃郁的花香的氣味,從鼻腔衝進,好像衝上腦門,把邏輯理性的思維都趕走了,視覺便有些恍惚迷離起來。
好像只要視覺一恍惚,原始官能細微的末梢,便纖細地蠕動起來。喝了酒,或陶醉在官能裡的人,好像總是瞇著眼,視覺也總是模糊朦朧的。視覺是通向理性的窗口嗎?關閉了視覺這一扇窗,我們就可以找回潛藏的原始官能了。
印度教寺廟裡熱帶的香料、香花、熟透的果實,好像是一種催眠,使人搖蕩著進入一個被嗅覺氣體瀰漫的感官世界。
我去過印度的鹿野苑,佛陀第一次說法的城市,靠近恆河,我走到河邊,路的兩邊,有些微火光,我走近看,是構木成床架,燃燒屍體。屍體四周,布滿供奉的香花。木材嗶嗶剝剝,火光跳躍,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氣味,肉體腐爛的氣味,油脂燃燒的氣味,花的濃郁的甜香,混雜著毛髮皮膚的焦苦的氣味。
我閉著眼睛,靜靜站立,ㄚ民,我覺得第一次嗅到生死的氣味,這麼真實,所有生存過的欲望,變成花香,柴火的乾烈,肉體裡油脂、毛髮、皮膚,隨著火光,化成煙灰,這麼複雜的氣味啊!
所有的生命,不論如何存在過,最後都變成一種氣味吧,停在空氣中,久久不會散去。
氣味消失,大概就真的消失了罷!
所以,我這麼沉溺在一些氣味裡,是因為懼怕消失嗎?
在母親臨終的床前,我把她的身體抱在懷中,我俯在她耳旁,念誦《金剛經》:「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我好像要安慰母親,沒有什麼是永恆存在的。但是,ㄚ民,在那一剎那,母親忽然變成一種氣味,包圍著我,充滿著我。
她沒有消失,她轉換成非常小的一種我看不到、摸不著的存在,變成了無所不存在的氣味,隨我走去天涯海角。
好像,最貼近我們記憶底層的感覺,常常是嗅覺,像母親、像生死、像故鄉。
什麼是故鄉的氣味?
ㄚ民,我說的故鄉,並不是國家,國家是沒有氣味的,但是,故鄉常常是一種氣味,一種忘不掉的氣味。
我相信故鄉的氣味是很具體的。
我記得的是家門口青草地裡鵝糞和鴨糞的氣味,夏天午後,被曬得炙熱的土地,忽然被一陣暴雨激揚起來的塵土的氣味,灰撲撲、帶著溫度的氣味。颱風過後,一條大河裡漂來的冬瓜清新的氣味,屍體脹滿的死豬肉體的氣味。我一閉起眼睛,那些氣味就活躍了起來。
家門口有一口甕,家家戶戶都把剩下的菜飯倒進去,傍晚時分,收集豬食的人,推著板車,把甕裡的菜飯倒進大桶裡,大桶滿了,搖搖晃晃,空氣中便瀰漫起許多食物餿酸複雜的氣味,好像吃飽了以後,打了一個嗝,從胃裡釋放出來的熱撲撲的氣味。
下午市場收攤以後,我走過空空的、一個接一個攤位。砧板上留著死去豬肉的味道,一點殘存的血腥的味道,招來一群蒼蠅。其實用視覺看,看不見什麼,並沒有血跡,所以,昆蟲是比我們的嗅覺更敏銳的嗎?
我瞇著眼睛,走過去,魚販的味道很明顯,好像那些蝦、蟹、蚌、牡蠣、烏賊都還在。都變成看不見的魂魄,散布在空中。
還有青蔥的氣味,蒜的氣味,薑的辛烈的氣味,我停了一會兒,空氣中停留著九層塔的氣味,芫荽的氣味,蘿蔔的氣味,以及藕根的氣味,很淡,很悠長的藕香,對自己的存在非常自在從容的氣味。
在收攤以後的市場,那些氣味,停留在空中,好像彼此對話,好像記憶著、論辯著他們曾經存在過的肉體,然而肉體已經消逝了,肉體已經一一昇華成了氣味。
ㄚ民,我在想,有一天,我的肉體消失了,我會存留下一種氣味嗎?會是什麼樣的氣味呢?
我童年的故鄉有淡水河和基隆河,兩條河流的氣味,河岸邊泥濘的氣味,林投樹和欖仁樹的氣味,密密的林木裡,吊著貓狗屍體的氣味,招潮蟹一坑一坑洞穴潮濕鬱悶的氣味。
颱風來臨之前,空氣裡特別沉靜的氣味,我一路走過,田埂上有新蛻去的蛇皮的氣味,有泥鰍和鱔魚黏滑的氣味。
一種紫色的豌豆花在竹架上綻放的氣味,含笑在中午十二時濃郁不散的甜甜的香氣,跟茉莉不一樣,茉莉好像更遠、更淡,在腳跟下迴旋,若有若無的氣味。
ㄚ民,籬笆邊種了一排扶桑,綠色茂密的葉子,花很紅,像一種喇叭形的吊鐘。我喜歡把鼻子湊近花心裡,深深吸一口氣,甜熟的氣味,即刻沁透入鼻腔。
故鄉的記憶,是那麼多揮之不去的氣味,交錯著,一點也不雜亂,好像歸在記憶檔案裡的資料,一點都沒有遺漏,隨時一按鈕,就一一出現了。
我第一次離開故鄉,忽然發現周遭的氣味變了,好像時差一樣,故鄉的氣味,也會在夜裡忽然醒來。在異地的夜晚,以為沉睡了,以為遺忘了,那氣味卻忽然浮起,使你無眠。
原來,鄉愁也是一種氣味。很長一段時間,我在睡夢中,忽然會嗅到一種嗆鼻的味道。很辛辣,鹹而且苦,從熱油中爆炒,升騰起熱烈刺激的臭辣,我嗆到鼻眼都是涕淚。好像是隔壁在用熱油大火爆花椒、辣椒、豆豉、鹹魚。我醒過來,真的涕泗橫流。但是,什麼都沒有,而那種氣味,那麼頑強,不肯消失。
我去過一條溪谷,兩岸都是薑花。我坐在運送林木的大卡車上,海口方向吹來長長的風。薑花的氣味,像一片細細的絲綢,在我身體四周飄拂纏繞,我仰著頭,閉起眼睛,那遠遠的薑花的香,來來去去,是這麼真實的故鄉的氣味。
我覺得童年也是一種氣味的記憶。
我的童年,有許多果樹氣味的記憶。夏天暑熱的午後,廟埕後有一棵巨大的龍眼樹。我從小學翻牆出來,背著書包,爬上龍眼樹,躲在密密的枝葉裡。外面日光葉影搖晃,隱約聽見老師或母親尋來,在樹下叫著我的名字,但那呼喚的聲音,被蟬聲的高音淹沒了。我一動不動,找到一處適合蜷窩身體的枝椏,好像變成樹的一部分,而那時,龍眼樹密密的甜熟的氣味就包圍著我。我閉起眼睛,好像在假寐,也像在作夢,夢裡一串一串纍纍的龍眼,招來許多蜜蜂果蠅。我童年的夢,很甜很香,好像一整個夏天都窩在那棵樹上,包圍在濃郁的氣味裡作了一個醒不來的夢。
ㄚ民,童年充滿了氣味,泡在鹽水裡楊梅酸酸的氣味。鳳梨削皮時刺激口液的氣味。甘蔗田裡,甜而燥熱的氣味。用草繩綑紮的大冰塊沁涼的氣味。泡在井水裡剛撈起來的西瓜冰冽的氣味。芒果樹和荔枝樹的氣味。端午節懸掛在門口菖蒲與艾草的氣味。母親說,那氣味可以阻擋妖魔邪祟,還有雄黃調在高粱酒裡的氣味,好像也可以除邪祟。
或許,民間一直相信,生活裡的氣味,都可以避除邪祟吧!
但是,記憶裡學校好像是沒有氣味的。
校長每天朝會的訓話,總是沒有氣味的,因此,也很難記憶。我記得的校長的氣味,其實是他頭髮上油油厚厚的髮蠟的氣味,他說的話,我都不記得了,我單單記得他頭髮上的氣味。我有時想畫一張小學校長的畫像,那時我會閉起眼睛,努力回憶他頭上髮蠟的氣味,而不是他口中每一天重複的訓話。ㄚ民,使一個人走向藝術的,不是教訓,而是一些身體深處揮之不去的感覺記憶吧。
我徜徉在母親、故鄉、童年、交錯的氣味裡,像浮蕩漂流在一片看不到邊的大海中。ㄚ民,你從南方回來的時候,要帶回來海的氣味好嗎?
【聯經出版公司 2009/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