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騎著風來了 / 王國華 2018-06-21
忽然,一片雲彩悄悄地飄來,頭上一黑,眼前一黑,嘩啦一下子,瓢潑大雨就澆下來了。連躲閃的時間都沒有,只好手裡有什麼東西就使什麼東西,手忙腳亂,擋在頭上,螳臂當車,管什麼用。瞬間全身濕透。
還沒來得及憤怒,雨停了。好像誰跟你開了個玩笑。
濕透的女孩子繼續往前走,但哢哢聲不是那麼穩健有規律了。媽媽和孩子也都濕透,共用單車倒在地上,也不扶起來(這樣也是不對的,勿模仿)。
這種不好笑的玩笑,一年四季總有那麼幾回,夏天尤其多。
嶺南的雨水,真是太頻繁。
更多的雨是在晚上到來。
剛開始像風吹樹葉的聲音。
每個社區裡都種滿了樹。棕櫚樹最多,也有芒果樹。還有木瓜樹。木瓜樹多不是刻意種的,不知是誰,扔在地上幾顆木瓜籽,一兩年時間,就鬱鬱蔥蔥地長起來,隔著窗戶露出半個身子,半夜看到會嚇一跳。
樹葉子很密集,尤其棕櫚葉,長而尖銳,一片挨著一片。擠擠插插,也不嫌熱。風一吹來,刷刷刷。刷刷刷。搞不清它們在說什麼,只知道它們在不停地說。
它們一天到晚地說。白天人聲龐雜,淹沒了樹葉。傍晚以後,天色漸暗,各種聲音疲憊了,要停歇了。葉子們的聲音便凸顯出來。
細聽,有時候是雨。雨打在樹葉上,樂觀的人可以想到一首歌,就是那首,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
樹葉和雨聲經常混淆。晴朗的夜晚,風吹樹葉,刷刷刷;陰沉的夜晚,雨來了,也是刷刷刷。是陰是晴,在晚上看不清,只能憑聲音聽。這時候你就會佩服那些盲人。他們憑細微的差別,可以分辨出幾張紙幣的面值。
北方的夜,一陣秋雨一陣涼,飄零的黃葉從肩頭掠過。淒清、落寞。有種世界走到盡頭的感覺。
嶺南的夜雨不冷。一個晚上的忙碌,連一攝氏度的熱情都降不下。溫吞吞的熱,自始至終。
整整一個晚上,都是一個節奏。刷刷刷。刷刷刷。
有時候突然變得很急,像馬拉松最後的衝刺,呼哧帶喘,一步比一步緊張。但終於不會亂了步伐。
雨裡有一種情緒。自帶的文藝范兒。
半夜的雨,是青澀的,感傷的,輕靈的,拘謹的。如同年輕時的戀愛。傷痛、彷徨,糾纏不清,拎不出頭緒。但有一種淡淡的撞不破的詩意。
有雨就有風。
風是雨的配角。一陣雨來,滿大街跑著的人,都在躲雨,沒幾個躲風。風來了,人們更高興。一下子涼快了。黏糊糊的身上,瞬間乾爽。眼裡剛要流出來的淚,也給吹回去了;如果流出來,就說是風吹沙子迷了眼。風走了,一切恢復如常。這一個小波瀾,可以給人們提供一些理由。
沒人注意風。風成了城市的棄兒。在城市裡,很多東西都不見了。比如水井、稻田、阡陌、野菜、馬和騾子、農具,還有風。
風是一種「有他不多,無他不少」的東西,喪家犬一樣遊走在街道上,被這個社區擋一下,被那個廠房擋一下,被堅硬的高樓大廈推得東倒西歪,迷失了方向。
在鄉村的田野裡,只要站定,辨別一下,你就知道風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風堅定而沉穩。但在城市裡,風懵懵懂懂,你懵懵懂懂。這個樓門口風向東吹,那個樓門口風向西吹。它們是落荒而逃的一群小獸,四處亂竄。不知道哪裡是出口。
我所在的城區濱臨大海,原先還是有風的,叫做海風。現在它的地盤給數不勝數的外地人口侵佔了。這些人建起了高樓大廈,砍掉了原來的樹林,讓風無處藏身,變成流浪漢。有句話怎麼說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深圳,東風和西風都被壓倒了。風沒有一點抗拒的能力。
我們社區的南門,長著兩棵頂破天空的榕樹。一年四季,樹下的風都很大,呼呼地吹著。明明豔陽高照,大汗淋漓,一走到這個地方,頓感涼意來襲。鄰居們都到這裡乘涼。他們說這是風口。多可怕啊。這個風跟幾十米之外的風就那麼不同。
孤獨的風找啊找,後來終於找到了一個伴兒,那就是雨。
雨走到哪裡,都願意帶著風。它們好親密,有點夫唱婦隨的意思。其實風不一定是雨的伴侶,也可能是情人,是閨蜜或者基友。反正它們總在一起。也許是兩個流浪的傢伙,相互取暖吧?
風,讓雨變得威力強大。它推著雨,一會兒飄向東,一會兒飄向西,一會飄向南,一會兒飄向北。雨蕩著風的秋千,或者騎著風的座駕。來去自如。它不再是簡簡單單的木訥的水,而是可以靈活遊走的武器,讓人望而生畏。
假若只下雨沒有風,人們儘管也要躲閃,但心裡不怎麼害怕,不過是水嘛,濕了就濕了。
風是雨的刃,抽出刀鞘可見鋒利。誰知道它能幹出什麼事來。
它們相得益彰。互為彼此。
在颱風季的時候,風又成了主角。人們說「颱風」,不說「颱雨」。
這個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傢伙,一旦暴怒,十分嚇人。它把看板摘下來,把樹枝和樹幹從樹上扭下來,把汽車推翻,把海浪撬起十幾米高的一角,形成一道水牆,直接砸碎了倉皇的海船。它一路掃蕩,甚至把房頂掀起來。雨在風的後面,像個小跟班,嘩嘩嘩嘩地,有點火上澆油的意思。風不管不顧了,有時候丟下雨,自己先跑到前面去。雨只好在後面追。
它們掃蕩過後,狼藉一片。
這期間,它還會帶兩個孩子,一個是雷,一個是電。不知道是風雨自家的孩子,還是從哪裡撿來的私生子。反正風雨鬧得最歡的時候,它們都在場。它們總是跟著風和雨,咣當一聲,然後,刺眼地亮一下,讓人心驚肉跳。
我喜歡用手機拍照。我很想拍到風。但我拍不到它。
風吹起來,雨下起來的時候,跟小孩子的哭一樣,突然就振奮高亢一下,夾雜著一聲巨雷,嚇得你手忙腳亂地關了窗戶。一個雷進來,可以把電腦炸掉,把衣帽間砸爛,瞬間摧毀你按部就班的生活。
忽爾,雨漸漸平息,像一個跑步跑累了的人,苟延殘喘,氣息微弱,上氣不接下氣。不行了,累壞了,不跑了,不跑了,似乎聽到它在這樣自言自語。在風雨中掙扎了半天的你,期待著雨過天晴。但猛地,雨又高亢起來,持續不斷地嘩嘩嘩嘩。
人在這種氛圍裡,是煎熬的,等待的,期盼的,哦,好像也有點莫名的享受。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來,罪魁什麼時候離開,事物往哪個方向走。豈不是很有意思?一切待定的事都不用做,如果不做,那是天意,是不可抗力。人怎麼能和天意做對呢?人定勝天,多麼幼稚可笑的想法,無知者無畏而已。還是要敬天法地,隨著天道運行。冥冥之中總有一股力量支配著的萬物的腿和腳。
真好啊,有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站在客廳裡,你這樣想。
越是風大雨急,這種想法越濃烈。你可以窩在沙發裡看書,刷手機,可以看電視,發呆,看著外面的風雨,想著遠方的姑娘——如果有這麼一個姑娘的話。
從外面看,高高矗立的,一座座的樓房,是梆硬的,堅不可摧的。它們各自獨立,但又相互遮風擋雨,似乎可以一千年,一萬年,起碼在你有限的生命裡,它們的強度比你強。
凜冽的風和雨,擊打在牆體上,簡直像毛毛雨。再大的雨又怎麼樣?在這樣的屋子裡,感覺自己都隨著屋子變得強大了。
遮風擋雨的,一定是樓房,而不是故鄉的土屋。
農耕社會幾乎都是那樣的房子,就像杜甫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所描述的:「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ㄐㄩㄢˋ,捕捉鳥獸的網)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裡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每一個字、每一句詩都透著濕冷。人和風雨,只隔著一把土,一個草簾子。雨下在外面,其實也下在裡面。人和泥土離得近。他走不到高處。
遠方的農耕社會,從繁華都會到廣袤的農村,人煙稀少,都是平房。人們一輩子連兩層的樓都沒見過。他們一生都貼著地皮,活著在地面上走,死了就葬到地底下。他們的身上都是灰土。抖落乾淨了,再刮一陣風,又是灰土。他們沒得躲閃。
無論雨,還是風,都顯得很大,很高闊。房子小,孱弱,風雨就大。它們和人一樣,恃強淩弱。
而今天,我在這個號稱一線城市的一個堅硬的社區裡。風還是一千年前的風,雨還是一千年前的雨。或許,它們更大了,更有力量了,但在這個堅硬的房子對面,它顯得可有可無。
我只需關上窗戶,它們就徹底落敗,只能在玻璃外面看一看我,成為我的風景。
雨過天晴是個很好的詞彙。而背後的潛臺詞,雨是一場災難,是累贅。雨要是知道人類這樣看待它,也許會生氣。它對自己有判斷。它可不是它自己,它是天地之間的通話。穹廬高高在上,大地廣袤闊達,誰都能看到誰,可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離得太遠,難得通一次話,嘩啦啦,嘩啦啦,情不自禁地說上了。
那就是雨啊。那就是天和地的交流啊。
沙漠裡的天和地,都沉默寡言,一年到頭也說不上一次話。嶺南的天和地應該是話嘮了吧?它們尤其喜歡在晚上講悄悄話,第二天,天氣晴和,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其實,大地還珍藏著那些話呢,它把那些話放在石板和地磚下面。但藏得實在太淺,路人不小心踩上去,就會「刷」地濺出一部分來,把褲腿和襪子打濕。那些話讓人耳熱心跳。路人這一天都會被那些話纏繞著。
雨走了。仿佛什麼都沒變化,其實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你想想,佈滿灰塵的汽車是不是乾淨了?樹葉是不是更綠了?鑽出來的草芽是不是會撒嬌了?還有蝸牛在樹下爬出的一道白色的印痕,是不是也進到你的夢裡了?
我在嶺南的街頭看到一群群臉上笑著的人。
(選自《作家》2018年第1期)https://www.fx361.com/page/2018/0621/367324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