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父親的兒子 / 王國華
那些水鳥永遠無法靠近。它們站在河中央,白色,細而高,身體一彎一彎的,應是水中啄食。遠遠望去,時有遊人從那裡經過。我快到近前的時候,它們迅速飛走。如果是一隻還好,幾隻,在幾個不同的地方,都如此。也許是巧合,但在我看來,它們和我冥冥之中有默契,不讓我看得真切,由此我無法知曉它們確切的身份、屬性。我貼給它們什麼名字,它們就是什麼名字,所以現在我不稱呼它們為水鳥,而是白鶴。
將形態相近的動物歸而為一,距離相遠的動物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向其靠攏。我在新陂頭河中看到的所有飛翔之物,都是白鶴。
一隻白鶴騰空而起,在水面上定了半天,直勾勾的,似為著什麼作準備。長腿仿佛兩根具有生命的黑色的棍子,指揮著身體。水面泛起銀亮的波紋,反覆不斷地鼓掌。倏忽,白鶴翅膀扇動起來,頻率穩定,空氣也跟著震顫起來。白鶴是向前飛,只沿著河道,不向左,也不向右,絲毫不偏離。河岸形成了一道無形的桎梏,將其圈住。河岸之外是另一個世界,只有白鶴自己看得見,感受得到外部的危險。它在界限內,與河流形成了多麼親密的互補。河水緊貼著地面,滲透到地下。白鶴把河水往高處拉拽。拉啊拉,一直拉到天上。天空的藍,與河水的潤,因為白鶴的縫合而連成一片。新陂頭河不再是一條單純的河,漸成天空在人間的使節。
水微涼,就是在大熱天裡也微涼。以科學論,水的體量決定著冷熱,海水差不多恆溫,而眼前淺淺的一汪水,應該很快被曬透,由溫漸熱。此處的水不買帳,它們多淺都能流動起來。從源頭到最下游,一刻不停,源源不斷把熱量運走。陽光在水上站不穩,也難以深深扎入,只好反覆敲打水面,叮叮噹噹。
陽光再用力的時候,地下的涼就冒上來伸以援手。誰知道這條河下面雪藏了多少涼。有時候河面上會偶爾散發出一片一片的蒸汽,可能就是涼和熱摻在一起形成的新事物。我不稱之為「較量」,涼和熱亦非截然相反的物質,你死我活,非此即彼。何必呢。它們是融合,互相試探,慢慢接受彼此,這樣的水溫就適中,水中的魚生活得就會更自在。一條巨大的塘鯴,突然向前奔去,嘩啦一聲,身後掀起一條長長的泥帶尾痕。更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魚,寸把長,各自舒展地游弋。
奇怪這些魚是哪兒來的。新陂頭河一度和深圳的其他河流一樣成為臭水溝,污水漫漶,荒草萋萋,根須漚爛。現在水清了,魚兒不請自來。民諺曰「有水就有魚」,常常念叨,便難入其深意。幼年在村中,雨後水溝中時有小魚竄出,也沒覺得怎麼樣。忽想到,這種毫無徵兆的無中生有,豈非造物之奇?當然可以有很多解釋,比如人工放養,比如有魚子被人偶然帶來。但我更願意相信天降神跡。民諺中還有「千年的草籽,萬年的魚子」之說,有危機意識的魚類,用硬硬的殼將所產之子包裹起來,一旦河水枯竭或者變髒變臭,不再適宜生存,魚子便鑽到地下,或緊緊黏貼在路邊的枯木上,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鬧,不焦也不躁。它們有足夠的耐心。人生一世,要經過許多事,甘苦,歌哭。它們幾年幾十年,乃至上百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水,似無甘苦。天水也好地下水也罷,人類良心發現重新治理而來的河水亦可,真的是千年一瞬。終於有一天,生命之泉汩汩到來,它們聞聲破殼,一夜長大,搖頭擺尾,向高處招手示意,仿佛是個天真的嬰兒。它們品種繁雜,大大小小,讓天地的擁有更加豐富。父母的屍骸在深深的地下慈祥地看著它們。
死去的一切都睜開了眼睛。
還有螺,懶洋洋地貼在河底,並不堅決,間或隨著水流動一動。旁邊的水草也激靈一下子。不遠處的河中央,有土堆一兩個,可稱沙洲,也可叫小島,上面都是綠草。整條河並不寬,約二三十米,水氣瀰漫。這樣寫時,心中卻產生極大的無力感,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獲得水的氣息,任何文字都無法代替鼻腔那一刻的驚訝。大水有大水的氣息,小水有小水的氣息,有時候小水激盪,驟然暴動,也會生發大水的氣息,令人為之一振。此時的新陂頭河,應屬小水,卻具大水的氣場。它是茅洲河的第一大支流,而茅洲河又是深圳的第一大河流,亦即,新陂頭河乃深圳河流中的長子長孫。身份即責任和義務,責權利又反射為氣質。新陂頭河看上去與其他河流區別不大,那是它有意壓制自己的結果。它似乎深切知曉自己的定位。它的淺,向著浩蕩;它的空落,映射著豐滿;它的通透,牽連著遙遠。這樣,它向幹流走去時,才不至於抬不起頭,見到自己的父親,才可以自信地握一握它的手。
河岸與河水相比,更空曠,更透明,也更豐富。站在河岸,抬頭幾乎毫無所見。這麼擁擠的城市裡,竟有如此一塊堪稱安靜的地方。一步步丈量後,又和在水邊一樣,與數不勝數的事物相遇。它們隱於角落裡、樹葉後、空氣中。只有凝神靜氣,心神定於此處,將呼吸調整到和萬物一致的狀態,方見一個個身影。
河邊一村,曰「新陂頭村」,不知村因河名,還是河因村名。新陂頭河有兩個源頭,一條在東莞境內的黃江鎮,曰北支流;一條為公明水庫溢洪道,曰南支流。兩個源頭差不多寬,差不多長,無大小、主次之分,都按著各自的路走來,走著走著,在距河口兩三公里處匯合了,如Y字形。此處風大岸深,草高樹稀,野性勃發,似人酒酣後的高歌。
從上游開始,我先是騎車前行。一夥推著拉杆箱的人,男多女少,均二十歲出頭,都瘦。數十個輪子一起滾動,發出低微而雜亂的轟隆隆的聲響。他們臉上笑著,說著聽不太清的方言,沿著河走。前面還有很遠的路,他們為什麼不打個車,如果沒錢,雇個三輪或者電單車也行。我下車拍照,他們落下我。等我上車超過他們,再下車觀察,他們又落下我,彼此像拉鋸。各自擁有煩惱源的人,更容易互相懵懂無害。零星垂釣者,將長長的線扔進河水中。粗大的魚鉤勾住嘴角該多麼疼,有點為那些魚擔心。不遠處,躺一野湖,方圓幾百平方米,密密麻麻圍一圈人。問一個垂釣者,此處收費否?答曰,好像沒人管,但你放出釣繩後就有人過來收費了,也不知他們是幹什麼的。
岸邊一工廠,深圳市某某盛自行車有限公司,其自行車產品在國內鼎鼎有名,當年曾在北方一商場門口見紅色條幅醒目宣傳:某某盛山地自行車到貨。該廠地盤屬樓村,此村一度是深圳市最大的村莊,如今更名為社區,估計還是排在前列吧。高大的廠門外面,社區警務宣傳欄中貼滿了招聘啟事,工資五千元到八千元不等。肯吃苦的人,在這裡找個活看似不難。門口一榕樹,樹下有一小廟,不到半米高,插著香。旁邊一鐵桶,應該是用來盛放紙灰和香之類,不時有穿著藍色制服的工人自廠門進進出出,對小廟熟視無睹。在深圳,大榕樹、小廟以及香火,是一個不為人注意卻頑強存在的標配。下游岸邊草叢中,亦見一小廟模樣的建築,更粗糙、簡單,高約一米,木板搭成,旁邊有燒過的黑色痕跡,內亦插香,含羞草的粉紅色小花球搭在木板上,似依偎長輩的少年。我相信祭拜者的心是虔誠的,若仔細探尋,這並非僅為農耕社會的遺留,是否可以理解為這個城市有所敬畏的延伸?內心敬畏神明的人,做人行事,總會自我約束一下。
小廟不遠處一個小區,緊挨著一片荔枝林。無意外的話,小區當屬小產權性質,而荔枝林早晚會被砍掉、削平。一條羊腸土道深入林中,空氣中有一股甜甜的成分,乃是我生命之外的味道,我摸不著看不到,卻感到它和我生命的互動,仿若一起舞蹈。在小路口站了站,沒捨得往裡走,我願意保留它,越久越好。
下游三座橋相連,相距不過幾百米。岸邊遍植異木棉、簕杜鵑,深秋時節,粉紅的花朵像射出的子彈凝固在空氣中。定睛細看,便知那是人工精心栽種來的。作為自詡的環保主義者,我一度排斥人為介入自然,願意看到萬物的自生自滅。後想,所謂自然,不過種子從空中飄來(或粘在動物的皮毛帶來),紮根發芽後,風吹日曬,電閃雷擊,全由天意鎖定。而人類將其移植,定期澆水,豈不也是植物們生命中的偶然與必然?亦是天意。這人造的風景,常常越漂亮越被不屑,就像你看到一個俊俏的姑娘,五官端正,腰身纖細,總覺她缺少點內涵。但日久天長,臉上漸漸長了皺紋,每一個皺紋里都隱藏著故事,映襯著內心的安靜和沉穩,便大不一樣了。人造風景亦隨著時間流逝,斑駁的牆壁上積累滄桑和悲歡,有了人氣、靈氣乃至天地之氣。所以我已不糾結和輕視即時的人造,亦不執著於古人和自然。過去、當下與未來,總在輪迴中相互轉化。
河流的豐滿,恰如人的長大以及價值觀的凝結,即使沒有催化劑,早晚也能夠成形。起步柔弱的新陂頭河,接納了天空、岸邊事物和清水,從上至下,越來越自信,越來越不卑不亢。結結實實地一路走來,必定有一個結尾。我放棄了單車,隨著水流一起走,在終點,立定於五十米開外的高處,看到新陂頭河呈九十度角與茅洲河匯合。水一刻不停地向下流,形成一道短而寬的瀑布。一條道路順著茅洲河的方向,橫切開瀑布,似乎道路是在水中的。
走近些,將自己置身於畫面之中,卻見這樣的場景:
新陂頭河的水漫過一片草叢,到柏油路上,也不駐足,繼續沿著另一側的三級台階下跳,入茅洲河。白水在稍顯渾黃的茅洲河上打出一排排水沫,仿佛水面上飄著一團團白絮。茅洲河中的蘆葦,低頭去摸那些白絮,總也摸不到。一些接近透明的魚,在台階的水中遊動,呈左思右想狀,不知它們是要順流而下還是要逆流而上,抑或將此處當作了新的故鄉?
站在柏油路的一端,看到不斷有人騎著摩托車或單車從對面涉水而來。水深不會超過十厘米,車輪濺出一圈白亮的水花。他們從那頭騎到這頭,原先有點髒污的車輪已經乾乾淨淨了,還沾染了些水氣。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約四五歲,坐在後座上,白胖的臉蛋上掛著欣喜,對騎車的老人(她的爺爺或姥爺)說,再騎一圈,再騎一圈。老人皺紋綻開,調轉車頭,在水中又騎回去。
瀑布中,柏油路兩側,築出兩排石墩,共八十六個,高約一膝,足夠寬大,步行的人可以在上面行走,好像是練梅花樁。此端的人看到對面的人走右側,自己便選擇左側,反之亦然,所以總能看到兩側的梅花樁上有兩個人,像做遊戲一樣,走啊走。
那個十月的下午,一個年輕男子坐在石墩上,把兩隻鞋子全部浸在水中,久久不動,背對著新陂頭河,面向著茅洲河。有人從後面走過來,他依然如泥塑一般。我站在遠遠的地方打量,想,這個人神經有問題吧,雖然不冷,但鞋子濕透了,還怎麼走路,轉頭就為自己的想法慚愧。這樣的水,這樣的境界,什麼樣的行為都會被河流以及周圍的萬物理解。他終於站起身,在水中朝著我的方向走來。鞋子瞬間變大,撲哧撲哧帶著水聲,但我看到他的眉毛舒展開,嘴角上翹,那是標準的笑,被直射的陽光反覆打磨。這時候,鞋子已經完全不是鞋子了,是個鋪陳,將他墊高,以便可以更近地接觸陽光。
我在這安靜祥和的畫面中看到了融合與親近,看到了父子相聚時克制的狂喜和隱忍的相擁。經過一路的顛簸,新陂頭河已進入沉穩中年。此刻,它比父親強大和新鮮。父親本已滿身疲倦,剛從大病中煎熬過來,看到兒子一頭扎來,立刻精神煥發了。白鶴翔集,鮮花顫巍巍,魚兒躍出水面,行人在瀑布中走過。以後的滔天巨浪,天崩地裂,也不過爾爾。新陂頭河與茅洲河,兒子與父親,此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緊緊抱著,再也不分開。
大水即將淹沒骨架
這個地方真難找。導航上並無「青排世居」,只能導航至青排村。停好車一邊走一邊問,路邊的人都大擺其手。終於有個戴帽子的清潔工提醒,到馬路對面小樓房打聽,那裡住著村長的母親。走近,一位慈祥的老人正在整理園中青菜,聽清來意,見怪不怪地抬手說,前行二三百米有小胡同,不要拐,直走,即到。其實並沒明白什麼意思,在眾多岔路中選了一條,懵懵懂懂向裡面撞,竟然到了。
一座客家圍屋,至今在深圳市坪山區常見的古建築。過午時光,人跡少,無風,路邊植物靜默。整片地盤上擠滿了房子,沒有一扇門打開。若無人指點,在迷宮中找這麼一個古蹟並不容易,儘管它還算龐大。
圍牆灰黑斑駁,長約百餘米,不甚高。門口一個洞,類狗洞。洞內一隻貓,露出一個頭。洞外一隻貓,半臥,誰也不看誰,誰也不出聲,閉著嘴巴,眯著眼。
門口右前方開闢了一塊菜地,水蘿蔔、小白菜、香蔥等,低矮的籬笆上長了一圈牽牛花,鼓吹出一股淡淡的大糞味兒。
進去,是一圈房子。視覺上的直覺:同一個屋頂下,開了無數個門,有的上鎖,有的敞開,都空著。部分牆面白而新,貌似剛刷時間不長。一條狗站在院子裡不斷向我們狂叫,宣示自己的地盤。心慌,趕緊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對峙約一分鐘,該畜夾著尾巴跑了,邊逃邊不甘心地回頭望。
細看,房子一個挨一個,還是錯落有致的。中部有一塊空地,上面搭了棚,下面是一連環灶台,判斷:黃氏後人在此搞集體活動的時候,可以臨時做飯用。
一圈房子外圍,是一個一個的「小廟」,約一人高,有的更矮。廟門前都放著罈子,內插香燭,燭頭上還有凝固的燭油。人口繁衍日多,各拜各祖。這其中,或許也有不明沿襲,見廟就拜的。拜來拜去,一回生兩回熟,竟明確了彼此的關係。在天之靈們,保佑了自家後人之外,也順手把他保佑了。
有關此圍屋的文字資料並不多,約略概括如下:
青排世居建於清代中晚期(嘉慶末年至道光初年)。主人為當地黃氏家族六世祖黃奇義兄弟。圍屋朝向南偏東十五度,面寬120米,進深68.9米,占地面積為8268平方米,由三堂四橫六角樓組成。該圍屋平面上二圍環套,成「囬」字形二重院落,內外圍各設四座角樓。外圍後部原有望樓,現已無痕跡。前廳內屏風門上有「禮耕義種」木匾,倒座前有天街,後為黃氏宗祠,為當地特有的「三三堂」平面結構,即三堂二橫三聯排兩天井布局。圍屋內尚存多處清代中晚期建築構件柱礎。條石基、夯土牆、土木結構、堆瓦頂等,整體保存較好。
資料還說,「圍屋承載了黃氏家族曰常生活、經濟文化變遷的歷史,裝飾藝術獨具匠心,民俗特色突出,建築結構極為獨特,有非常高的歷史和科學研究價值。」但此時的老屋如p圖一樣生硬地擠在一排排新蓋的房子裡面,不似一個古董,更像臥在生活深處的老人。它不自動消失,人們就得容忍其存在。曾經住在這裡的人,應該還未走遠。他們的身影重疊著很多人的身影。任何人踏進來都難始終抱持旁觀者的打量心態。一塊磚,一片瓦,一抔土,極像當年自家的老院落。看啊,無數人的童年如燈泡一般,一個接一個亮起來。
青排世居有一點小獨特。說獨特,世間罕見一模一樣的建築,都有獨特性。整片區域裡此類建築大大小小三四十個,均為黃氏後人所建。這一個,無論體量和影響力,並不多麼突出。況且,除了研究者和長居此地的人,也無人特意關注這點小獨特。不會說話的青排世居,卻願意舉起它,令其絢爛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可以在半夜裡還閃閃發亮的物體。
客家人的圍屋均有一些心照不宣的規則,比如,都要背靠山嶺,正面對水。都要有一個廣亮大門,大門兩邊有側門,對稱最佳。大門正面有廣場,統稱禾坪。對照青排世居,後面有一山包,名青排嶺。面前挖了一個水塘,統稱月池,兩隻鴨子正踩著水追逐,翅膀張開,在水面上掠過一片劃痕。不同之處是,整個圍屋並無大門,兩側各有一個小門。月池亦未離開圍牆,而是差不多直接貼到了牆上,仿佛故意做了兩個門的屏障,使之不能聯通。除此,另一點不同,圍屋內有一祠堂,紅色寬大的門框,中間一個畫像,清朝官員打扮,上書「六世祖質堂公」,正上方有「江夏堂」三字。從祠堂出來,前行不遠,發現另一個祠堂,與剛才所見一模一樣,若複製品。恍惚間以為自己產生幻覺,走了回頭路。或者,剛才記憶出現了偏差。返回去再看一遍,確定是兩個。有閒者可以作個試驗,先後進入幾個一模一樣的建築,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內心深處或風起雲湧。其中道理,絕不似「找不同」遊戲一般輕鬆。
祭拜祖先,祠堂一個就好,沒必要兩個。這個不同於別處的地方,乃一通關密語,揭開,裡面裝著一個故事。
故事的講述者是一個老人。世居側門處有一間房,廚具置於室外。深圳一年四季不冷,如此,也是一種灑脫生活。那位瘦且頭髮蓬亂的老人說,此處乃其祖屋,自己不想離開。
外面的高樓大廈和寬闊的馬路正瘋狂跑來,但和迅疾的生命相比,仍顯慢悠悠。老人似乎能在它們到來之前,與此屋共老。
老人說,當年的祖先娶了兩個老婆,各自都有親生兒女,誰也不服誰,為平衡計,便沒有設計大門,而是開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小門,各走各路。祠堂亦如此。都建,都拜(最初是誰的主意已不可考)。後查資料,多與此說法類似。看來已經成為共識。
問老人,能否請您講一講若干細節,比如,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兩個妻子都叫什麼名字,什麼出身?答,都不清楚了,是口口相傳至今的。
具體事件缺失,只剩一個脈絡,倒可以為整個架構增加許多想像。骨頭上的肉,任由如我這樣閒遊至此的人添加。兩個辨不清面目的女性。大妻或許不是很強勢,只能維護自己的基本權利。或許相反,正是大妻攻擊性太強,造成了二妻的反作用。二妻亦非任人拿捏,不太講究什麼長幼尊卑,有自己的風格。鍋碗瓢盆,炕頭灶台之間,上演過多幕背後的算計,當面的較量。縮小版的宮斗,不見得比《甄嬛傳》中的情節更少。彼時一定附帶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農業生產、颱風、饑荒、盜匪、壓榨……隨便一個都令時人睡不平穩,食不安心。而這一切,全沒被記錄。浮在水面上的將相王侯多少留下點痕跡,絕大多數普通人,如這座房子的主人,身去如燈滅,周圍一片漆黑。
有一點似乎可以確認:那時雖有博弈,處理得應還妥帖,沒有流血,後人亦沒有反目成仇,互不來往。
問老人,傳到現在的你們,還知道誰是大妻後代,誰是二妻後代嗎?老人搖搖頭,都不知道。
住在附近的那些人和這位老人,他們雖然與祖上有著一脈相承的血緣關係,但已無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所能帶來的親情。聊起來,像是說別人的故事,很超脫的樣子(我們將來也會這樣被後人提到)。
另一種不太流行的說法是,圍屋由兄弟倆合建,關係不睦,於是各自開門。既然不和睦,分開就是了,但房子還是連在一起,且齊整有序。此非一天兩天的事,若無商量和妥協,難以想像成為今日模樣。所以即使有嫌隙,也沒有針鋒相對,你一言我一語,將矛盾激化成公共事件。想來是挺好玩的一件事,彼此心照不宣,誰也不說原因。或者也說不出口,或者就是好面子。維持自尊的方式不是大喊大叫,而是打死也不說,沉默本身便高貴。相繼身歿後,他們怎麼想的,無法得知。人們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情境中,一切成了無解之謎。後人給出的每一個答案,都可能離題萬里。
奇怪的是,祠堂里的現存畫像肯定不是一二百年前的舊物了。後人按以前的模式畫了新圖,心安理得地掛在那裡。即使消泯了彼時的恩怨情仇,也並沒想到合二為一,而是將其沿襲下來,保留了裂痕。人類的這種慣性或曰惰性,讓很多證據得以彰顯。
飯前還在想一件事,飯後忽然覺得那件事不重要了。是消化系統影響了你,還是時間?
我覺得是時間。時間如大水一樣蔓延過來,先淹沒平坦的事物,比如日常的吃喝拉撒,那些小把戲,小生意,小心思。然後是殘缺紀年上的一些事,做過什麼官,是否有功名,是否富戶,是否殺人放火。再往後,就是根本性的骨架,大妻二妻之爭或者兄弟不睦,但不會到此為止。時間之殘酷,緩慢卻堅定,毫不通融。其間,一些原來不被看重的或會凸顯出來。那時的重點,今天成了零碎兒,那時的零碎兒,今天或許成了重點,所謂此起彼伏。但總體的趨勢是整個場景越來越淡,直至完全歸於沉寂。只要給予足夠長的時間,連頗具傳播效果的夫妻、兄弟之爭,也都無法辨認。後人再來,對著這一堆斷壁殘垣,最多空發一聲「逝者如斯夫」之嘆。
剛才跑掉的那條狗,忽然又冒出來,後邊還跟了四五條狗,一起沖我狂叫。助陣者比原始狗底氣更足。此時的它和它們,喧聲沖天,釘子一樣在圍牆內書寫著兩個字:現在。
青排世局後面的青排嶺,已經被切割得像狗啃過。夕陽西下,嶺上一棵孤零零的樹,綠頭金髮,等待著不久之後被挪走。可以預見,整潔的社區,密密麻麻的車輛,熙熙攘攘的商業,早晚會陸續抵達。
無須「今夕往昔」之類的感慨。匆匆的腳步下踩著輕快的鼓點,走過的一個個人,都快樂著呢,誰會在意你忽然湧起的憂傷?
原載《朔方》2022年第1期
王國華,河北阜城人,現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出版《街巷志:行走與書寫》《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等二十餘部作品。獲第五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散文金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八屆深圳青年文學獎。
原文網址:https://kknews.cc/culture/949j2vl.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