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認識鐵崗村的人 / 王國華2019-03-20
我不認識鐵崗村的人。想到這裡,我的心裡踏實下來。
我嚮往著每一個陌生。在每一個陌生的地方,看到不同的人,遇到不同的事兒。
鐵崗村是我經常來的地方,建築都很熟悉了。但走在這裡,我不擔心路上有人跟我打招呼:嗨,某某某,下午好。那樣我會手足無措。
我要求不高,只是像螞蟻一樣,要碰觸一下陌生的觸角。也許什麼意義都沒有。一種下意識。
時不時就到鐵崗村來一次,當然是因為離得近。只有這一個理由。早年間,在鄉村生活,幾乎沒有外出的機會,到鄉鎮上趕個集,都算出趟遠門。要買什麼東西,要怎麼梳洗打扮,都是事先規劃好的。跟誰做鄰居,跟誰廝守一輩子,都是上天定下的。它沒有用心安排,隨手劃拉一下,你和誰誰就在一起,你們便不得不在一起,無法再更改次序。
這樣安排好不好?沒人問你。若覺得不好,你得想辦法調整自己,讓自己相信如此安排的好處。
時間一長,可能就會有了感情,甚至願意主動接近身邊的事物。
鐵崗村是個城中村。在官方口徑裡,早改成了鐵崗社區。附近的流塘村、布心村、河西村等,也都改成了流塘社區、布心社區、河西社區。「村」這個字只活在本地居民和早期移民口中。後來的人,也跟著這麼叫。
早晚有一天這個字會死掉。村莊所承載的那些東西都沒了,「村」 還有什麼價值呢?它只是一具木乃伊。
和很多城中村一樣,這裡有大量的「握手樓」。樓間距太小了,從這個樓的窗戶伸出手去,可以握到另外一座樓裡伸出的手。
但大家都縮進自己的屋子裡。你伸出一隻手,不知另一隻手在哪裡。在這些局促的、狹窄的巷道裡交錯時,你就會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擦肩而過。
每家每戶能使用的土地有限。大家拼命向天空要土地,讓樓房長到雲霄中。
據說有些地方規定最高不能超過五層。誰會規規矩矩地遵守呢?每層樓都是錢啊。把樓蓋好,坐在家裡數錢就好了。
那些租住者數著自己的日子向業主交租,他們忙得連握手的機會都沒有。即使對面鄰居忽然伸出手來,也只是瞟他一眼,轉手回去煮自己的飯。
他隨手甩下的一滴水,落在我的頭上。
一個人推著手推車從我旁邊擠過去,上面轟轟烈烈地掛著各種藥品。按常規,喇叭裡應該響亮地喊著「老鼠藥、蟑螂藥,蟑螂不死我死」之類的話。而他悄無聲息,仿佛有什麼心事。
早年間,這樣的握手樓下,都是污水橫流,垃圾遍地。住在裡面,幾無尊嚴可言。我看到的鐵崗村,還有附近的幾個村子,其實都算得上乾淨。城市越走越老練,從野蠻生長階段的粗疏裡緩過神兒來,就是所謂的精細化管理。
人,應該還是那些人吧?生活方式終究要有點變化。
沒人逼著變,自己也要變。
鐵崗村的牆壁上處處可見類似的個性塗鴉。
這些畫作,像共用單車一樣,默默地影響著這裡的居民。
2
我曾設想,在這個城中村裡有一個好朋友。
他居住在某棟樓的三層或者四層。防盜門敞開著,房間裡雜亂地擺放著電腦和畫布,畫布上是未完成的油畫,電腦裡是剛寫完的一篇小說。四處彌漫著經久不散的煙霧,即使打開窗也明亮不了多少。他似乎跟明亮有仇。
但某個陽光充裕的下午,他的客廳也會突然變得刺眼。
我經常出現在他的客廳裡,和他一起喝茶,抽煙,談詩歌,把自己微信上剛剛寫完的詩翻出來讀。對方閉著眼聽著,也可能根本沒聽,在閉目養神。
我們坐在一起,就是一首詩歌了。
他每天早晨要去樓下的「沙縣小吃」點一個燉盅、一份煎餃,慢慢地吃完,可能在附近轉一轉,散散步。城中村真的沒什麼可轉的,他要走出鐵崗村,到附近的鐵崗水庫的綠道上去散步。綠道上一年四季鮮花盛開。跟北方不同,嶺南的春天是落葉的季節,黃葉一夜之間鋪滿塵世,新芽和落葉無縫對接。
走在黃綠之間,他就避開城中村的市井與凡俗,在樹枝隨時碰到頭顱的道路上舒展自己的高貴,以及夢想。
假如我住在另外一個城市,一個千里之外的遠方,想到深圳市寶 區西鄉街道鐵崗村有自己的一個朋友,深圳在我心裡就會溫暖起來。下 飛機,我會風塵僕僕地坐大巴趕赴這裡,扔下行李,在他的洗手間裡沖 個涼,和他到樓下喝冰啤酒,吃地溝油炒出來的辣嗓子的湘菜或川菜。興奮地談詩,把自己微信上剛剛寫完的詩翻出來讀。對方閉著眼聽著。
那幾天,我們每天訪友逛景,忙忙碌碌。晚上回來就在「沙縣小吃」湊合一頓。
離開時,我們會大喝一次。喝到興奮處,也許抱頭痛哭一場。他問我什麼時候還會來,我說不知道。
以後的日子誰知道呢。一個平時很熟的朋友,昨天還在國外發微信,今天就傳來噩耗,突發心梗離世了。
可是我和朋友住得很近。我們就沒有那麼多話了。在樓下遇到,點點頭過去,甚至視而不見。
人和人太熟悉,肉體長在一起。有時像手指,碰一下都疼;有時像頭髮,砍掉了也沒什麼。
想到這裡,有點悄悄的難受。
鐵崗村真的有一個「沙縣小吃」。在深圳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會找到一個沙縣小吃。
小吃店裡缺少太有特色的店主,比如長著大鬍子的、虎背熊腰的、瘦小枯乾的、肥胖如豬的。每個店主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我吃過這麼多家,店主面目一律模糊。基本上就是一對年輕的夫妻,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一兩個在門前亂跑的大娃娃,身邊跟著一個蹣跚走路的小娃娃。
鋁制盆裡的肉餡兒散發著新鮮的氣息。肉餡兒那麼細膩,細得像沙子。店主一年四季都在拌餡兒,捏餃子。我不怎麼吃餃子,因為總是擔心肉的來歷。這年頭……
我最愛他們的「飄香拌面」。簡單的一坨面,扔在鍋裡煮一下,撈出來,拌一點麻醬,再放一張生菜葉。菜葉是整整的一片,在滾水中燙一下就撈出來。這在北方人眼中是很不成熟的表現。菜嘛,總得經過刀劈斧剁,油煎水熬。廣東人有「三天不吃青,兩眼冒金星」之說。這個「青」,就是蔬菜,就是一片煮熟的菜葉。
人來人往的時候,老闆顯得跟顧客很熟的樣子。來了?請坐。吃點什麼?走啦,再來啊。
也有不怎麼說話的,但眼神兒很親切。仿佛一下子認出你是他的親人。
他不會記得每一個人。如果我在街頭跟他打個招呼,他可能發蒙,心說,這貨誰啊,認錯人了吧。
日本一個做「燒鳥」(類似於雞肉燒烤)生意的,顧客非常穩定,每天誰會來,什麼時候來,有個基本的規律。似乎日本有很多這樣的店鋪。這跟日本的國民性格有關,執於一念。一段時間內,一個常客忽然不來了。那一定是他的生活發生了變故。店主去看望這位住院的常客,常客已經說不出話,認出他來,潸然落淚。
店主講完這個故事,眼裡亮晶晶的。
顧客和店主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光陰需要消耗。每個人都是別人眼中的過客。
見上一面,第二天還是過客。
3
我經常用手機拍照。
我和身外的事物因此有了隱秘的聯繫,這樣我就不會孤獨。
所有的關係,都要有人主動去建立。
在鐵崗村,我一般只拍視野的上半部分。鏡頭的下方太雜亂,誰都想見縫插針。汽車、樹、垃圾箱、共用單車、市民曬的臘腸、店鋪以及擺在店鋪門口的東西,像樹根一樣,盤根錯節,又有自己內在的規律。我從店鋪門口經過時,隨手拍照。店主用濃濃的粵式普通話發牢騷說,又來檢查啊,沒完沒了的。
它們讓我感到緊張。擁擠的畫面,你怎麼擺也擺不整齊,也躲不開。
我喜歡拍天空。天空其實是個背景。畫面的主角可以是高樓的一角,可以是樹上的一朵花,一堆花。乾淨,明亮。這才是世界應有的樣子。
主角還可以是白雲。深圳的天氣真好啊,白雲真多啊,即使下了雨,那些受傷的雲彩晚上睡一個覺,第二天醒來,又開開心心地出現了。他們不用為自己操心。一切自有藍天的安排。
把命運交到別人手裡也是不錯的事。
每一個城中村都是一個自足的小社會。在這裡,基本生活都解決 了,可以在裡面過一輩子。
城中村修建時會刻意利用院牆、鐵籬笆、河溝之類的障礙物,與外面隔開,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頗似周星馳電影《功夫》裡面的豬籠城寨。
鐵崗村一面是圍牆,一面是臭水溝。臭水溝邊上是高高的鐵絲網,避免行人掉下去,也許是防止人們往裡面丟垃圾。其實裡面已經佈滿垃圾。隔著那麼高的鐵絲網扔過去,很需要費點氣力。幾朵粉紅的簕杜鵑趴在鐵絲網上,興高采烈地盛開著。
一面是臨街的店鋪。從外面路過,你看不出這是一個村子。你看到的是寬闊的馬路,各種店鋪和店鋪裡偶爾進出的人。你分不清誰是店主誰是顧客。大家都從容地做著自己的事,說著自己的話,塞滿了炎熱的空間。
再走過去,有一個門,門口是個廣場,寫著「鐵崗村」字樣。裡面又是一個廣場,廣場中心是水池。水池中間是涼亭,幾塊石板搭在水面上,走上去還有點九曲回廊的感覺。
這裡相當於社區的中心。邊上是一個名為康樂中心的建築,幾座小平房,其實是個居民活動站。有人在裡面打牌,有人坐著聊天。
廣場周圍是一圈樹,濃蔭下佈滿了納涼的人。
我所得到的文字資料顯示,鐵崗村戶籍人口三四百。而這裡實際人數至少得三四萬吧?大量的外來人口淹沒了本地人。
本村原住民比例最小,但是紮堆。坐在樹下乘涼的時候,他們嘰裡呱啦說的粵語,才讓你感覺到這是他們的地盤。
更多的人則是坐在條凳上,玩著自己的手機,互相說話的不多。像一排小鳥,站在電線上,各自嘰喳著自己的心事。
風一吹來,他們的心事就被刮得漫天亂飛。你聽不到,但你能看到。
4
我在這裡溜達,每次見到的人都不一樣。即使他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上次是姐姐,這次是弟弟,下次可能是他們的鄰居。
那些烏泱烏泱的人群,雜亂無章,一條條小巷,一個大廣場,他們沿著烈日指引的方向,在不同的路途上,像微小的螞蟻一樣轉來轉去,最後都能找到自己的家和親人。他們的親人也是轉來轉去,最後也都找到了他們。多神奇啊。大家都不會迷路。
我是一個闖入者。一個外來的,跟他們毫無瓜葛的路人。在他們眼中,我也是個陌生人,跟我眼中的他們一樣,就是一坨肉。我看不到他們的悲歡,他們也看不到我的悲歡,我們都是陌生的。
但我已沒有激情主動結識他們,和他們成為知己。
我的一個朋友,不飲酒,不吸煙,不吃肉,酒桌上寡言少語。然而,曾經,他抽大煙喝大酒,吃大肉,每天醉生夢死。這樣的改變,當然是因為大夫警告了他。但大夫警告的人數不勝數,那些久病的人,誰沒被醫生警告過幾次?一個人被醫生警告了多次,為什麼後來乖乖聽進去了呢?
這樣的例子並不是少數。忽然之間,一個人走到了自己的反面,像瞬間開悟一樣。活躍的人,一夜之間沉悶下來。沉悶的人,一夜之間激情四射。都像變了一個人。
想來,一個人這一輩子做什麼事都有一個定數。他的飲酒數量、吸煙數量、食肉量,能說多少話,做多少好事,做多少壞事,有一個總量控制,完成了這個數量,大概就要調頭走路。
一個人這一輩子能認識幾個人,結交幾個朋友,也是有定數的。
我現在認識的這些人已經夠了。
正因為不認識鐵崗村裡的人,我才心安。
我往哪裡去,都儘量不打擾朋友。
有些人到了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給那裡的朋友發短信。事先不通知,到了以後也不打電話,只發短信,發微信。大概意思是,我到了這裡,我告訴你了,理不理我,你看著辦。把問題推給別人。
我感覺這很怪異。要是想見的話,大大方方告訴人家,你想要見一下他,或者讓他提供什麼樣的幫助。要不就一聲不吱,悄悄地來悄悄地走。這樣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方式,其實更是打擾了別人,打亂了別人的生活節奏。大家在各自的領地上,忙活著各自的事兒,很多時候真沒見面的必要。每天互看微信,已經瞭解彼此的生活。讓別人陪一頓飯,還不如自己安安靜靜地享受一杯啤酒和一碟小菜。
誰一定需要誰呢?
朋友本身是個變數。利益相同的,生活方式相同的,價值觀相同的,走到一起了。後來變了,離開了。很正常的。
5
朋友更多的是給我一個心理上的撫慰。
到一個地方去,如果這個地方一個熟悉的人也沒有,心裡會有一點小小的恐懼。如果有一個熟悉的人,原先打過交道,往那裡去,即使不見他,心裡也踏實。
鐵崗村有著很多熟人的痕跡。
一個叫「打鐵」的文藝團體,彙集了形形色色的漫畫家、作家詩人、編輯、公務員、演員、主持人等,是一個鬆散的民間文藝團體,在寶安區號稱「小文聯」,也獲得了官方的認可。深圳每年的文化例牌菜,「深圳讀書月」「文博會」「創意十二月」等,都要組織一些文化活動,政府出資,由民間文化團體承辦,既可給他們一些資金扶持,又省心省力,激發民間活力。
我跟打鐵文藝社的人都很熟,也時不時和他們一起參加活動。
在鐵崗村的牆上,我看到了他們的塗鴉。
一面又一面的牆上,畫了好多畫,花花綠綠的。有抽象派的,有寫實的,有印象派的,在我這個外行看來,大概只有兩個字可以概括:很好。
一堵牆的後面,矗立著一棵枝葉繁茂的樹。牆上畫的是樹幹和樹根,和牆內的枝葉成為一體。
廣場圍牆上的塗鴉是十二生肖,畫成了3D效果。屬虎的人,站在老虎前面拍個照,後面的老虎呼之欲出。屬兔的站在兔畫像前面,後面的兔子很羞澀的樣子。
還有夜光漫畫。晚上燈光暗淡,一幅畫掛在黑夜的一面牆上。走夜路的人,心裡一亮。
也有民間創作者不斷參與進來。在低處,小孩子們會寫上「某某是小王」之類的話,成為整幅作品的一部分。
還有辦證刻章的廣告,黑黑的一個長條,大大方方印在那些圖畫上,有點無厘頭,卻也使得塗鴉更加豐滿,有一種出人意料的效果。
這些塗鴉是政府扶持的文化項目,由打鐵文藝社召集國內一線漫畫家創作的。據說鐵崗社區要把這裡打造成獨特的文化景點。
經濟好了,有閒錢做些閒事。
閒事好還是不好呢?應該是好吧?
對於鐵崗村的大多數居民來說,這些漫畫之有無,並無世俗意義。
這不是他們的生活。超市、理髮店才是。就像一個常年定居深圳的人 世界之窗和華僑城並不重要,樓下的「7-11」店和縣小吃才是日常。
而打鐵文藝社把這裡做成文化景點,一定會間接侵入居民的生活 文化有立竿見影的意義嗎?沒有。那些出出進進的人,他們目力所及就是這些塗鴉,久而久之,心思被薰染,思維也會受到影響。這些原本陌生的東西,早晚變成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如此說來,文化就有意義了。
聽汪峰的歌曲《北京,北京》,有一種感覺:同為一線城市,北京有憂傷的氣質。上海沒有,深圳也沒有。在火熱的深圳,成千上萬的人時時刻刻都在演繹自己的悲歡離合。他們的淚,他們的血,他們的愛恨離愁,沒有憂傷做背景,瞬間都被抹掉了。
多年前,我一度夢想背著一把吉他到北京去做個流浪歌手。大學期間我自己作詞作曲的歌曲《五月花》獲得了東北亞音樂台的校園歌曲大賽第二名。我要和一幫流浪的詩人畫家,在那個充滿憂傷的城市裡消耗自己的青春歲月。可惜後來沒去成北京,而是來到深圳。
在這個沒有憂傷的城市,我將度過自己的餘生。
憂傷是從容的,要有幾百年的醞釀,上千年的沉澱。一個幾十年的城市,還不懂得憂傷。
我在深圳,在鐵崗村只看到陌生,硬邦邦的陌生。
我想把陌生,變成我能承受的憂傷。
鐵崗村,是我走向憂傷的第一步。
(本文節選自《街巷志:行走與書寫》,原標題為「我不認識鐵崗村的人」)https://www.sohu.com/a/302642740_648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