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雲來 / 王國華

Posted By on 11 月 18, 2022 | 0 comments


一朵雲來 / 王國華

向雲彩致敬。雲彩比月亮靠譜。幼時追著月亮跑,我追多遠,月亮就跑多遠;我停下來,它就停下來。一回兩回很好玩,次數多了,我覺得挺沒勁。我在地面上仰頭看白雲,大團大團的,高不可攀。乘坐飛機達到一定高度,雲彩就在你的身邊,如果窗戶可以打開,伸手便摸到。飛機再升高,雲彩就在腳下了。同樣是懸在天空,同樣縹緲,雲彩還是相當有定力的。一心向它的人,便不會落空。有一次,我到一個叫半天雲的村子裡去撞撞運氣。能離雲彩近一些當然好,若是陰天遇不到,就留個背影,讓雲彩想我。村口有一棵老龍眼樹,十來米高,深冬季節依然枝葉繁茂。樹皮發黑,像抹了一層鍋底灰,又沒抹勻。樹幹的手感軟中帶硬,硬是本質,軟是時光打磨出的腐朽。地面已鋪了一層掉下來的樹皮,大小都一樣,每片樹葉約等於火柴盒的一半。樹身上掛著的標牌顯示樹齡為二百六十年,掛牌日期為二〇一八年。

龍眼樹旁邊是一棵樹齡一百年的樸樹。底座以水泥鑄就,直徑約五米,像是穩穩地坐在那裡。葉已落盡,細密的小枝丫伸向四面八方,如同托起藍天。天因此更高,怕被它紮著。

樹齡做不了假,有專業手段可測量年輪。不遠處,立著一棵祖宗級別的秋楓樹,樹下立著一塊黑色小石碑,顯示這棵樹為國家一級古樹,樹齡為五百二十五年,二〇一五年立。秋楓樹主幹粗,三四個人方可合抱。四根次枝幹,無繁文縟節,上面生出一層苔蘚,手感滑膩,使其層次顯得豐富些。該樹靠著山邊,稍傾斜,底下用兩根粗鋼管支撐著。

沿村邊河流前行一百米,入茂密的樹林,道路越來越窄,再前行,忽然讓出一塊空地,河中巍然聳立雙胞胎似的一棵大榕樹。兩根同等粗大、同等高度的樹幹,一起相擁著指向天空。天空終於繃不住了,嘩啦啦漏下無數陽光,一刻不停地流淌。樹根下圍繞著巨大的石頭,高高低低,有的已和樹根粘連在一起,顏色相同。近前摸一摸,質感相同。水流衝擊石頭,聲音變得響亮。石頭與樹本無前緣,在水中,有石頭遮蔽,樹苗才能紮下根。它們戀愛了。

這幾棵老樹並非鶴立雞群,只有走近才見其高大。站在遠處,只見樹木的集合、植物的汪洋。它們被淹沒了。山峰上,綠色洶湧而寂靜。每一個個體都找到一個地方站立,沒有誰比誰更高,誰比誰更粗。假以時日,一棵最低微的苗,也會變成氣勢磅礴的大樹,與其他大樹肩並著肩,根纏著根,迎風傲立。

如果人來人往,人氣酸爽,即使植物是旺盛的,你也能覺察到它們的拘謹和彷徨。現在人走光了,它們都恢復了野性。冬青樹舉著一枚紅色的小珠子,紅千層拎起紅色的棒槌,刺桐遞出一隻只紅色的「小辣椒」,散漫的紅使綠不再單調。香蕉樹上掛著一坨一坨的果實,像一根一根清晰的手指頭並在一起,青翠欲滴。幾根藤蔓從破敗的房檐上耷拉(ㄉㄚ ˙ㄌㄚ,下垂的樣子。)下來,一直紮在地面上,繃得緊緊的,藤上密密麻麻的五角形葉子使藤條變粗,並有越來越粗之勢。葉片以綠色為主,有的已經枯敗,枯敗和枯敗又不一樣,或徹底變黃,或發黑,或淺淡還緊握著綠。午後,熱烈的陽光打在上面,反射出各種各樣的不同,在相同的指向中前仰後合,各自奔跑。木本植物、草本植物,無不呈現出最自然最舒展的狀態,每種都獨特,每種都不可複製。

這麼一個小村莊,前後左右總計有五座小廟,各有名目。

村口立一高大牌樓,上書「半天雲村」。牌樓外面,有一登山臺階,沿階上去,見牛王爺廟。稱其為「廟」似有些誇張。以石塊搭建而成的小屋子,寬約半米多,高不過一米,伸手可及。春節剛過,門楣上掛著鮮亮的紅布,廟內擺放著新鮮的橘子、三盅酒,香爐內落滿了灰,上面插著的香頭燒了一半。牛是本地土著的圖騰之一,而廟內的牌位上寫的是「秀王爺」,不像是筆誤,應是雅稱或另有原因。

進村後,曾有兩塊被掩埋的石頭,被稱為井頭伯公。「伯公」者,本村村民心中的山神。村裡老人都認為,從建村伊始,村子就得到各位「伯公」的庇佑。如今石頭處也壘出了小廟,大小同牛王爺廟,裡面的牌位上寫著「井頭老爺」。「老爺」、「王爺」,均為敬稱。

秋楓古樹下的一座小廟,牌位上寫著「橋頭老爺」,裡面貼著「大吉」二字拼成的圖,兩個字好像是一個字。

村子左後方有一條小道,沿著斜坡走上去,在一棵假萍婆樹下,是一座土地廟,牌位上的字是「土公」。與其他小廟不同,這座廟裡面多了一尊非常寫實的土地爺石雕坐像,土地爺手持龍頭拐杖,很慈祥的樣子。

最大的一座小廟,名為大王爺廟,坐落于小河邊,稍微寬敞一些,裡邊的內容和其他廟差不多,擺了一張石桌,石桌上也擺了小香爐,旁邊還有一個特大號的石制香爐。大王爺廟後面的山坡上皆是石頭,石頭粗糙的表面疙裡疙瘩,已經起了一層白堿,被太陽曬熱,坐上去暖暖的,褲子也不髒。

小廟分佈於村子前後左右,相互之間離得並不遠。步行十分鐘,可以全部看完。即使村民搬離了,但樸素的信仰還在,小廟始終有人供奉,有人定期祭拜。小廟明顯經過了修整,簡單而認真。五座小廟內的主人,應該有精細的分工,各管一攤,令村民生活順遂,平平安安。住在山間的神靈,升天下海都方便,為民服務也順手,卻一定不遷就妄念,而是令村民多一絲敬畏,自我約束,一心向善。

半天雲村位於深圳大鵬半島海拔四百二十六米的拋狗嶺半山腰上,說是在山上,也可以說在林中。綠,還是綠。村子背靠大山,從下往上是一個斜坡。街道兩條。如今主人搬走了,房屋還在。

村口有一個《安全告示》:

半天雲片區的房屋(文物)已被列為大鵬新區古村落保護範圍。由於房屋(文物)年代已久,加上超強颱風「山竹」正面登陸大鵬新區後,房屋(文物)破損嚴重,部分房屋(文物)瀕臨倒塌,存在嚴重安全隱患,目前正在進行修繕加固。望各位遊客注意自身安全,不得靠近危險房屋(文物),否則後果自負。

南澳辦事處公共事業服務中心

2019年4月30日

另掛一牌,「大鵬新區古建築群」。

從頭至尾,一個個屋子走過。每個門上都掛著藍底白字的鐵牌,如「半天雲村27號,文物,黃均福宅」。黃宅是一棟二層小樓,牆邊堆著一排木頭。從敞開的窗戶往裡看,可見裡面有樓梯通向二樓,一樓客廳裡的黑沙發半躺半臥,旁邊亂七八糟地扔著礦泉水瓶子和塑膠水桶,地面積滿灰塵,一腳踩入,估計要濺起巨大的塵霧。一張碩大的蜘蛛網躲在牆角,陽光照在上面,蛛絲根根放光。

滿眼斑駁的牆體,滿眼的斷壁殘垣,幾乎沒有一樣是完整的。村子裡長滿鬼針草,白亮亮的花朵一片連著一片。房子四周還有青磚的痕跡,遙想當年定是高牆矗立。一級級臺階上,野草生了死,死了生。有的變成了沃土,滋養新一代的草;有的房頂上長出一棵胳膊粗細的樹,顧盼自憐;有的房子裡面搭著多條鋼架,三面牆就靠這些橫豎交錯的鋼架支撐著,一旦撤掉鋼架,牆就會垮塌。房頂多為起脊房,上面整整齊齊排列著瓦片,瓦片全部由原來的灰白變成了黑色,有的已經斷裂,有的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窗戶都不大,一尺見方,豎著的鐵棍,有點監獄的感覺。二樓的欄杆和廊簷下的空白處,雕刻著各種樣式的花紋,透出濃濃的古意。

屋中無人,從標牌上卻可見其當年若干端倪。其中一個標注著「黃金就、黃國鈞、黃國定、黃國華宅」。這是一戶大戶人家。按正常推理,第一個應是父親,後面三人是兄弟。其宅第應該拆過。旁邊是一大塊空地,只剩兩間房,一間房子的門鎖著,另一間房子的門敞開著,裡面堆著滿滿的木板和木梁。牆面上殘留樓梯的痕跡。標號為33、35、36的房子均為「黃秀蘭宅」,37號則為黃秀蘭和徐清妹共有。這家比較闊氣,四扇紅色的門都上著鎖,一樓上面又有兩座各自獨立的小樓。林子騰宅獨立村前,兩層小樓緊湊而精緻。

走在路上,耳邊似乎一直有個聲音在回蕩。越安靜,聲音越大。仔細分辨,是蜜蜂的嗡嗡聲。整個村子都彌漫著這天然的音樂,空氣裡散發著清甜的氣息。遍地的野花,高低錯落,可以給予蜜蜂們足夠的營養。以嗡嗡聲為背景音,嘰嘰喳喳的鳥叫,風吹樹葉的嘩啦啦聲,聲音更清晰,韻律更跳躍,人們可以在這樂聲中跳舞。

我有些疑問,村邊那一流水,算是溪水,還算是河水?不過三五米寬,稱作溪水似更具詩意,若稱為河也不過分。在深圳,像這樣若有若無、腰身纖細的「河流」,不在少數。竊以為這樣更好,無須誰來登高一呼、統領全域。誰都不佔用太多地盤,卻給其他流水讓出空間,創造更多的可能。也無須問它從哪裡來,山生水,土生林。這樣峻峭的山峰,這麼茂密的樹林,沒有水才怪呢。

在水邊靜坐、冥想,聽它泠泠作響,如敲鐘,如撫琴。聲音並不單調,而是偶有迴旋跌宕。在這無人的世界裡,萬物在規則裡運動著。小動物的行走,落葉的敲打,水邊一根彎著的草突然彈起來,都會讓水的樂聲發生改變。

深圳的這個海拔最高的古村落,曾入圍廣東省最美鄉村名單。其實一條街也不過三五十米長,走完整個村子,半個小時足矣。興沖沖趕來的人,多數會失望:只不過是幾棟瀕臨倒塌的房屋,滿眼的綠而已。我認真地打量,細緻地描述,僅比匆匆過客好一點,似乎觸到了個體生命的律動,但依然是淺顯的、表面的。所有人都是走馬觀花者,難以回到彼時彼境。

我從沒把到過的地方僅僅視為風景,此處亦然。在村民們耕種繁衍、雞犬相聞的日子裡,我不可能一一走近他們、拜訪他們。而今天,我的不期而至,又短暫復活了他們往昔的日常,他們的日常如影片一樣在我眼前閃過。那些消失的人,他們曾坐在樹下乘涼,眼看著祖先種下的小樹一年年長大;他們在不遠處的海邊打魚,為颱風到來無法出海而歎息;逢年過節端著鮮果去祭拜「伯公」們,虔誠地許願。他們的肉體離開了,但氣息還在,縈繞著這些殘留的房子、樹木和天上的飛鳥以及地上亂爬的蜈蚣、蠍子。這個村莊依然結實。以後也許會被慢慢掩殺過來的草木覆蓋,卻與草木完成了相互的輪回。

逝者埋入地下,活著的漸漸離開。原因是半天雲村緊挨著一個水庫,屬於水源保護地,搬遷是大勢所趨。這裡綠水青山,生活貌似很有詩意,但在農耕時代,進進出出,來來去去,費時費力。選擇這裡,更多是「不得不」而為之,生活方便的地方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遠離群居社會,詩意被具體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全部消解了。作為一個過客,忽略了俗世生活,不免沉浸于景;長居於此的人,對景物已經麻木,對具體的生活才有切身所感。即使不是因為水源地,搬遷也是早晚的事。超市、藥店、學校、影院在哪裡,他們就走向哪裡……

這裡更適合做一處曾有人跡的風景。

大團大團的雲彩壓在上面,一抬頭就能夠抓到,用它擦擦臉,再放回原處。在半天雲村,這樣的情景始終沒有遇到。我站在村中的高處,看到了滿眼的藍,所謂萬里無雲也。不過沒關係,只要這個村子在這兒,有人在這裡等待,就一定會有一朵雲來,一定會有人握住它……

王國華,河北阜城人,現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出版《街巷志:行走與書寫》《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等二十餘部作品。獲第五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散文金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八屆深圳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