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懷民/散戲之後
▌煙火照亮窗口蔥頭圓頂的東正教教堂
接到莫斯科契訶夫國際戲劇節的邀約,我盯著信函,久久無法置信。冷戰時代俄羅斯一直是遙遠的地方,心理上的距離比月球還遠。那是二○○五,蘇聯解體已經十四年,我仍覺得不可思議。
我們真的去了。《水月》轟動莫斯科。我發現一家喬治亞餐廳,有歌手駐唱。最後一場演完,我請舞者去喝酒聽歌。跟著喬治亞民歌的錄音演出《流浪者之歌》十幾年,第一次見識喬治亞人現場高歌,大家都非常開心。更開心的是演完了,我們不馬上回家,多住三天,玩瘋了──因為不覺得會再到俄羅斯,出發前就自己出錢,訂好紅場旁的旅館。臨行前夕,碰到節慶,煙火照亮窗口蔥頭圓頂的東正教教堂,窗子被震得喀啦喀啦響,大夥兒在房間興奮狂叫。
事實上,《水月》首演後,戲劇節就邀請舞團二○○七再訪,演出《流浪者之歌》。那年中國外銷俄羅斯的米有汙染,政府禁止所有大米進口。雲門不能帶演出的稻穀去,藝術節買到裡海區域的稻穀,雲門技術人員飛過去,用十天和當地技工把三噸半稻穀染成金黃色。觀眾為從天而降的米瀑熱烈喝采,不知「粒粒皆辛苦」,也沒看見演完後,我站在後台入口,看稻穀被搬上卡車,送去焚燬,感到無比的淒涼。
原先戲劇節安排莫斯科演完,飛喬治亞續演,因為喬治亞南奧塞提亞主權的爭端,兩國交惡,那家喬治亞餐廳關門,百貨公司買不到喬治亞紅酒,《流浪者之歌》的巡演也取消了。隔年,北京奧運會開幕日,俄羅斯入侵,兩國開戰。停戰後,喬治亞與俄羅斯斷交。因為這些磨難,那次旅行我記得很清楚。後來巡演俄羅斯的印象就比較模糊了。
▌十四年間居然去了八次俄羅斯
大疫中,準備出書,重讀舊作,才意識到雲門四十六年,我竟然去過那麼多地方,做了那麼多事,編了九十齣舞,文章卻極稀少。
因為不是舞蹈專業出身,雲門草創時,我「補習」。七八○年代,台灣的舞蹈資訊很少,我找不到聊舞蹈的對象,就認真閱讀舞蹈家的傳記和西方媒體的舞蹈訊息,順手把補習的心得寫出來,跟大家分享。如今閱讀,發覺我敬仰的舞蹈大師各個特立獨行。他們篤信,堅持。書寫這些偶像,其實是孤獨中的自我勉勵。
九○年代後,年輕的舞蹈寫手倍增,我歇業,不再寫介紹西方舞蹈的文字,偶然的書寫多是新舞創作的背景與心境。真正讓我徹夜思索,不得不寫的是悼文,像儀式,寫過了才能保住親長師友的體溫,記住他們的風範與囑咐。
上下飛機,幕起幕落,江湖匆忙,趕場隙縫寫就的文字──像瘂弦〈深淵〉的詩句「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都沒寫好,沒寫下來的事更如過眼煙雲,忘了。
居家整理文稿,追憶舊事,十分吃力,退休的我懷疑自己有了失憶症。我向雲門文獻室同仁求救,問她《流浪者之歌》後,我們去了幾次俄羅斯。契訶夫國際藝術戲劇節每兩年舉辦,二○○五到二○一九,十四年間我們居然去了八次。俄羅斯觀眾愛雲門,票房開啟兩三天就把幾場演出的票買完,謝幕時總會有年輕人湧到台前把可愛的小把花束遞給舞者。
▌「你抽菸幾年了?」「大概五十年吧。」
戲劇節總部地下室牆上掛著彼得.布魯克、羅伯.勒帕吉、威廉.佛塞、碧娜.鮑許和我的大照片。每次訪演,總在那裡舉辦盛宴,戲劇節總監沙德林很會勸酒,一杯又一杯的伏特加,不醉不歸。二○一五春天,去瑞士、奧地利、德國、盧森堡繞了七十天。回到台北,雲門劇場即將開幕,像最後的排練,萬事必須就緒,我加入「最後一哩路」,不眠不休地打雜,兩周後再赴俄羅斯演出。
首演酒會,身為主賓的我半杯伏特加就砰然倒地。雖然一分鐘不到就打開眼睛「沒事沒事」爬起來,周遭的人已經忙成一團,扶扶撐撐,量體溫量血壓。早上八點,沙德林親自到飯店押我去醫院,說他已經安排國家科學院三位大夫照撫我。
主治醫師是一位美麗的中年女士,端莊大方,好像是從舊俄小說走出來的夫人。「林先生,很高興見到你,」她微抬下巴,用清脆的英文招呼我。「我不是說高興看你到醫院來──我先生昨天才從台灣回來!」他去台北開學術會議,「帶回來非常特別的禮物──是一個鳳梨!我們一直吃罐頭鳳梨,從不知道它長得這麼漂亮,像一個皇冠……我先生清早回到家,我一看到就說一定要請客了,晚上下廚,請好朋友來吃飯,台灣鳳梨當飯後水果。大家都讚美,說不要切它,多留幾天。我先生說,新鮮的才好……唉,真的太好吃了!」
她安排我去做一堆檢查,結束已過午餐時間。我的主治醫師等著我,認真讀完所有報告後,宣布我沒事,一定是太累了,要多休息。說完,又低頭看報告一眼,抬起下巴,問:「你抽菸?抽幾年了……?」
「大概五十年吧。」
「Oh, then I have nothing to talk to you.」美麗的主治大夫說。
▌蕭士塔高維奇的弦樂四重奏掩不住觀眾的啜泣聲
莫斯科之外,我們也巡演其他城市,最遠去到歐亞交界的葉卡捷琳堡。末代沙皇全家在這裡被殺,蔣經國被蘇共發配到這裡的工廠當工人,跟十六歲的蘇俄姑娘法伊娜戀愛,兩年後成婚,一起回中國,法伊娜有了新名字叫蔣方良。
那年雲門帶去的舞碼包括輓歌般的《微塵》,在每個城市,蕭士塔高維奇的弦樂四重奏掩不住觀眾的啜泣聲。聖彼得堡的觀眾告訴我,一次大戰、布爾什維克革命、內戰、大整肅、列寧格勒圍城……每個家庭都有喪亡的親人。
聖彼得堡劇院背後的Theater Street,就是培育出尼金斯基、帕芙洛娃、巴蘭欽、紐瑞耶夫、巴瑞辛尼可夫這些偉大人物的馬林斯基芭蕾舞校。我在街角買了一束花,走進咖啡店,年少的金髮侍女嬌呼一聲,跑進廚房抱出裝水的花瓶,把花插好,才笑瞇瞇問我要喝什麼……
二○二二,契訶夫戲劇節幾乎談定雲門《十三聲》到莫斯科演出的日期。二月,俄軍入侵烏克蘭,十二天後,俄羅斯把台灣列入四十八個「不友善國家」名單。淡水的雲門和莫斯科斷了電郵。一切回到冷戰時代。
關於俄羅斯,關於做過的事,記得和不記得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我質疑《激流與倒影》這本小書的價值,又想起〈深淵〉的詩句,相信在網路時代,它「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三月,遠方有戰爭,台北陰雨纏綿,天地昏沉,簡直讓人厭世,我跟出版社說,不出了吧。
▌耐心種樹,耐心看孩子長大
退休後,很少去淡水雲門劇場。清明前,出大太陽的日子,我去開會,看見劇場外的草皮上有許多人,散步的,遛狗的,體操的,曬太陽的,鋪上大布野餐的,還有奔跑如飛的小孩,我愕住了。
二○○八,雲門八里排練場火災後,當時的台北縣長周錫瑋邀我們到閒置的中央廣播電台落腳。雲門基金會董事們決定建造雲門的基地,包括一個劇場。雲門向政府租得四十年的使用權。董事們很快展開募款。劇場要蓋在哪裡,卻成為頭痛的難題。
央廣的兩層水泥樓房是紀念性建築,不能拆除,改建。把劇場蓋在樓前的空地是合理的做法。在樓房後面蓋劇場和辦公室,意味著所有的機器和建材都要動用高聳的塔式起重機跨過樓頂,送到工地,耗工耗時耗錢。
但是,周遭的滬尾砲台,淡水高爾夫球場,百年大樹包圍著雲門預定地,我們要塞一個水泥大建築進去嗎?能不能闢出一片草皮,種樹,留下一個可以讓人呼吸的空間?
這是一個天人交戰的抉擇。公家的地,民間的捐款,壓力很大,我寢食難安,最後還是選擇昂貴的夢想。決心建造可以代表台灣的國際級建築的董事們,包容了我的任性。
房子快蓋好時,我們種下兩百多棵樹,認真照顧。田中央的設計獲頒遠東建築獎。海內外訪客無不讚美。真正讓我鬆一口氣的是來玩的人愈來愈多。
戶外演出時,觀眾坐滿草皮,在星空下看表演。周末市集像嘉年華會。平日裡,訪客安靜閒步,好天氣的黃昏,他們屏息靜觀橙紅的大太陽慢慢沉入台灣海峽。天色漸暗時,常見大人在央求小朋友回家。遊客離去後,草地沒有任何紙屑。
去開會的日子,是春天,抽長七年的樹在微風中顫動綠葉,櫻花晚謝,白花綻滿流蘇樹梢,孩童的嘻笑此起彼落。
做自己相信的事。留下可以呼吸的空間。這也許是我最勇敢的抉擇。我一直感念雲門董事的支持。
耐心種樹,耐心看孩子長大,看新一代的舞者成熟,俄羅斯可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