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折書 / 陳栢青

Posted By on 3 月 15, 2022 | 0 comments


對折書 / 陳栢青

 

有一段時日,我去參加瑜珈班,總從「對折」這一姿勢開始。那讓後頭運動像場打包,想像腰際有條虛線,跨那凸凸髖骨橫過。(若年紀大了則腹肉坦出而髖骨隱沒,是為年齡的地殼運動。)想像身體從那處摺疊,一個長長的吐氣必須把肚裡胸中的氣體吹出(視覺畫面裡,胃囊若癟了的氣球,肺泡顆顆齊縮陷像是那每回看到就忍不住按壓的透明氣泡墊,耳邊還發出啵啵啵啵聲響),腰際折出線條並攔腰疊起。瑜珈老師這樣教我們,從身體開始。回到身體。

但為何身體的對折是自腰際髖部始?我知道另一種對折方式,也許可藉髮線為標記,但求頭皮上有一分中線,筆直向下沿山根過鼻頭,和人中取得短暫的相連後,還要露齒笑笑看看是否與門牙齒縫重,他們會在尖削的下巴取得一基準,就是這一條鉛錘線對分身體兩邊,你看我們身體,四肢相對,肋骨兩邊相批垂蜘蛛八爪,髖骨若蝶,而臟器有左便有右,肺如蛾翼張,膀胱則像兩個相連的水槽,講左右液壓平衡,更別說腰子或睾丸。身體有一種對稱性。

但是對稱的,卻不能對折。

(想像有一日,若我們身體可以從中折半。眼貼眼,鼻孔張闔噴氣入鼻孔。左手背貼著右手背,彼此向內張但從上看卻如海葵亭亭外開。)

最對稱的,也最堅硬。只能在視覺上對稱,想像裡對折。

我小時候確實曾讓身體對過。不是攔腰似對折,而是眼對眼的。

我說的是我弟弟。

那是我的對折時光。弟弟只比我晚一年多出生。我們放在同一嬰兒床中,像一窩雞蛋放在同一籃子中,鎮日瞇了眼睡熟,貼著枕頭的胖臉頰嘟嘟渾圓,半張臉都墜進枕頭裡了,還有另一半從那端浮出。成年以後我會讀到拉岡的鏡像理論,孩子看到鏡中的母親,發現自己和他人不同。於是有了「個體」的概念。但我好想問問老先生,如果那孩子在嬰兒床上張眼,看到的,始終是另一邊的自己,他如何體會獨一無二的「自己」, 或者,這樣長大的孩子,會以為,世界是對稱的,有一個我,就會有另一個我。那會否的是芥川龍之介,他曾寫道,看到另一個我,死期就不遠了。則回答我與弟弟的狀況,究竟我們是從對方身體上,看見自己,或者,是在生命初航,溢著奶香味馥郁甜睡的某次睜眼,看見對鏡那死亡若白煙將似的永恆沉眠。因而驚啼(難怪大人說我們小時候好愛哭。)個體與個體。生與死。兩種對稱,時間的對折,在同一張嬰兒床上規律的晃啊晃。

兒。

我們確會度過這樣的時光。像對稱的剪紙,一式兩樣。剪一樣的髮型,買同一款式而顏色不同的運動服套裝,用一模一樣的碗,房間裡各據一角有同廠出品一個型號的書桌擺在相對的位置,獨坐時彷佛對影背立卻投射出重疊的影子。那時候,也許我們的自我意識是對折的,折半,就小的多,還不夠大,大到意識「自己」是如何不同。

什麼時候,出現那樣獨自且尊大的,一個人的宇宙?

一個決定性的關鍵也許是我弟弟比我提早變了聲。

在那個他變了聲嘎嘎響若拷鑼——差不多那時開始,房間瀰漫了一股運動後汗水累積的酸臭味。連空氣的分子質量都變了——而我猶然嗓音純淨若無氣泡玻璃的歲月裡,每每有他同學撥電話進房間,我弟弟和他講起話來,起頭總是一陣笑,那時他的用字與口吻亦然配合嗓音,從普遍級進階到輔導級,但我只為那開頭默契的笑感到困惑。就有那麼一次,我在將話筒轉給我弟後,躲到隔壁房間,拿起分機,才知道答案。

「你和你馬子同居喔。怎麼有個女生接電話?」

「那是我哥啦。」

「好娘喔。怎麼聲音像女生。」

「黑啊,他超娘的,你就當是我姊姊接的……」

那之後,是無止盡的嘟嘟聲。嘟嘟嘟,你的電話未能接通。當然,在那個線路裡,我弟弟仍然用那極其生猛的大人聲腔和他的朋友對話,而在我這一頭,我們兩人之間已經斷線。第一次知道,我弟弟是怎麼看我的,或者說,世界如何對折我和弟弟。一條電話線,我還沒變聲,卻先變了身。且變身也是雙重的,是哥哥和弟弟,還是哥哥或姊姊?則不是身體決定一切,而是聲音帶來想像力,聲音折出另一具身體,用繁複的摺痕與厚度粗糙與否,造出腦海裡第二性徵,決定他的男女。而我則被折到另一邊。和自己認知不一樣的一邊。而最讓我受傷的則是,那將我折過去的那雙手,是我弟弟。

「我」在他那裡不是「我」認知的「我」,而「他」早已經不是「我」了。變聲。變身。身體開始的,並沒有回到身體。自弟弟的喉道拉出新的聲線,對稱的折線改變了,我們成為一種對折狀態。此後,我將只是我自己的對稱。我只能愛悅我自己。

然後我才意識到,之前與之後,那些頻繁的比較。他人如何對我們。

可能是發生在請客時的小孩桌上。在每次回家鄉過年領紅包團坐時。在你是六年級而弟弟是五年級期末結業典禮領獎時,在……

大人說,老大好優秀都得獎,你紅著臉刻意挺起胸強調那朵熟爛的紅花。另一人打圓場說,小的也不差,我看他運動好

表姊們捏著弟弟的臉說好帥喔將來一定狠多女生愛。隔好久才注意到你,說哥哥好 安靜氣質很好。

智識與身體。外表和氣質。明明該是對稱的相應的兩者。但你們一人有一樣。只有一樣。那時候,你們或陰沉或痛快的對視著,由此生出另一種終極對稱,光與暗。輸家與赢家。而你們是永遠不再縫合的,只有看起來對稱,發展下去剛好對折。

我以為這已經是對折的極致了。但時間展示另一種樣態。後來,我的聲線終於變粗,我弟弟早已換了線道往我始終無從預料的那端奔去,跳街舞打籃球鬥牛一對一,這時候,我和他又成了對稱,為了維持某一種平衡,他過動了,而我成静止。興趣和他不同類。靜動成為分別我兩兄弟的方式。那種對稱其實是一種對倒,極致的相反才能構成對應。我們還是相連,住同一個房間,在同一片晨光中醒來。但我們又是分開的,房間地板中央那條加強的膠帶線強調我們的關係。我們越確認自己與眾不同,就越要用對方來 證明,這其實構成一種矛盾,我之所以為我,是因為我的獨特,還是,那個對應我的人恰好與不同?那是我重要,還是對方重要?

我將這樣的矛盾當作一次實驗,驗證我的「動態平衡操作技術」。實驗場地就是我們的房間。我說憑什麼你佔有的地方比較大呢?由此要求多分一點空間擺自己的書和彼時正迷的書法,此後一點一點越界,公然跨過膠帶線把房間坪數往我這頭折過來一些。我弟弟自是極其不满的,事實上他根本不用到這麼多的空間,但競爭作為觸發劑,他也要求擁有——擁有什麼,擁有他該有的那一半。「對稱」,我們重頭談論這個概念,一旦涉及實用,「對稱」只是種概念。我問,你要那麼大的空間作什麼呢?他把聲音折進自己喉頭。但他還是說,要擁有。因為我有,他也必須要有。這才對稱。而房間地板就只那麼大,如何裁,能用對折的方式表達概念上的對稱。那構成一次空間革命。我持續用實體物佔有空間,新買的書,為之加購的書櫃與雜誌架。而我那聰明的弟弟則體悟,地板只是平面,加入第三軸則成空間,於是他試圖侵略那立體空間,便放大量的音樂,重金屬搖滾,黑死,電吉他連環轟炸,鑼敲鼓響,一切皆凌立於地板之上,他不佔據,卻佔有,實質上將整個空間覆蓋。則實與虛,平面與立體,「房間」在此被具體拆解成一 系列的對應,而我們是極限的兩端,對折,又對立。

房子另一個房間成為他的臥室。那又構成另一種建築學上的對稱,原始房間在房子左翼,改掉房子右翼的客房成新房間,但搬去的那人嫌,為何原來住的那間房面積較大呢?則又打掉牆面重新裝潢,在空間上求均勢,但整體看來,客人的房間不見了,只好把儲物間改成客房,但這樣出來的倉儲物要放哪裡呢?東挪西移,那是一整個家的位移。作為空間分界的折線被重新界定。家的關係重來。

那之後,我享有一整個明亮的,沒有被切割的房間。空空的地板上,原本作為分界的膠帶被撕掉了。但那黏痕,卻又分明沾在我心頭。

(有的時候,我總覺得空洞。)

(我想念的,是另一具身體?還是,那個雖然擁擠卻莫名安心的對稱……)

我因此成為一名「對稱」藝術家。像把它當成一門剪紙似的。問題從來不在於「如何維持均勢」,使兩邊對齊平整,而在於多了一個可以比較的對象。則若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一切就在於那其中流動。不是對稱讓一切平穩,而是,對稱讓一切波動晃浪。只要能夠善加運用這一點競爭心態,就能夠反過來操作我弟弟,或者,操作一切。

例如,和戀人相處的時候,我們繞習慣傷害自己。不是求高過對方,而是求低。因為這「低位階」身段,才能要求戀人以高位階愛情相填補。若戀人遲到了,我孤立寒風中作不在意狀,卻又刻意抽鼻子咬嘴唇仿佛受了風寒,我說沒關係。但真正的意思是,你的遲來導致我身體上的衰弱。這是一種「因為」然後有「所以」因果律,但我要更進一步將因果律變為「以自身的不在意」逆反「生理之傷害反應」,那隱藏的訊息便是,之於允你的愛意超過對你遲到的恨意。這樣的不對稱勢必導致戀人在愧疚之餘要對你灌注更多的愛意好使兩人之情感「對稱」。

「是的,世界無非對稱,你我非對折。秘訣在於,如何權衡輕重拿捏比例,再考究一切可變動因素,根據陰影折出那條線,假裝對折,卻要你試圖對稱。

愛情是可以對折的,你愛我則必須對稱,我付出多少,你最好類比之。

經濟是可以對折的,工作天數與勞資比則必須對稱,花多少時間經營,你最好等價計之。

良心不可以對折,但人們說你要對得起良心的時候,那意義其實是對稱的。有多少善意必須等信相應。

慾望不可以對折,但滿足可以對稱。所以我們有了房間,便想要有能容納這房間的大房子,有了更大的房子,又有想要相應於此空間的家具。問題在於對稱。但因為永遠達不到對稱,所以慾望永遠不能滿足,你折不起…….

婚姻不可以對折。但離婚時分產可以對稱。

死亡不可以對折,每一次死亡都是獨一無二的。但死亡可以對稱,我們總要求,希望恨的那人「比我痛苦百倍」「死的更慘」,彷彿又是一種動態均衡的詛咒,但是,如果 他真的比我痛苦百倍死得更慘,這是否意味恨的消止?但恨是對折還是一種對稱?如果愛可以對折,那恨可以嗎?恨可以一直折一直折,直到他在看不見不再恨嗎?那如 果不再恨,死亡還需要要求對稱嗎?

或者,對折是一種動作,他不一定能達到對稱。而對稱作為一種概念,卻可以引領一切。

但終極的對稱必然是一種消亡的狀態,一物抵銷一物。而對折卻是永不消失的,再怎麼折,物事永遠都在。

但我們如何能承認,「概念」可以消失,但「動作」永遠都在的推論呢?那不意味 著靈魂消亡,身體始終動著的殭屍是存在的……

連思維都在對折的過程中,一點一點歪斜….

很久以後,當我按照時間上的折線,在過年時回到老房子,原來的房間還在,弟弟已經不在了。他永遠比我快一步,當我還在學院裡輾轉流徙,試圖往更高階處邁進,他早早背起行囊,先我一步入伍,還有一個女孩抱著肚子,等著他一退伍回來,就去找另一間房子過新的生活。

現在看來,如果把時間拉大,那時候我們的競爭,以為是對折或是對稱,會不會,其實不過是時間軸上的小折痕?我們只是某個微交錯的平面,彼此的陰影會短暫投射在對方身上,誤以為彼此相折疊,但終究,各自在自己折出的縱谷與深長陰影中,沿著那些折線沉默遠去。

若這樣想,則過往那些折線,是要標示「沿線拆切」的撕裂線,還是有一天可以沿此線穿針拉回的縫線?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望著地板上那應該早不在了膠帶痕跡,忽然萬分想念那些對折時光。

然後,是一陣敲門聲。叩叩。

我推開門,猜是弟弟回來了,以為下一刻看到的,會是在經過漫長時光摺疊後,另一具那麼熟悉的身體。

果然還是一樣的眉眼口鼻,唇角法令紋深深,笑時依然。

是爸爸啊。我喊。

那一刻,看了父親往後退的髮線,再摸摸自己的額,才明白,原來我不是弟弟的對稱。也許,是父親的。

時間玩了另一次對折遊戲。

而我心愛的人們都在那些不注意的時候,往折線另一邊而去了。

爸爸說,弟弟在那邊不知道快不快樂。(快樂可以對折嗎?真想把自己這半折給他)

我說不快樂又怎樣,生活總是要過的,你看我在學校裡也是很辛苦的(生活可以對稱的嗎?我苦一些還是弟弟苦一些?如果弟弟比較苦,我可以讓生活變成對折的嗎?把他的苦往我這裡折一點,我還裝得下。)

爸爸說對啊也就是這樣囉。他遙遙往著房間另一端,穿過長廊,在另一邊,是屬於此刻不存在的弟弟的。

也許把空間延展到極致,弟弟在島國不知道哪一處機密的軍事要地裡,也正遠遠遙望著我們吧。若能把空間對折,我們父子三此刻恰好坐落同樣的定點上,有一樣的輪廓。不對稱,卻對頭。

我緩緩把手掌闔上。想著更遠方的神明,那發明對稱概念的更高者,也不知道該求什麼,就只能感謝,也許,他最棒的發明,就是讓人們的手掌能夠重合,疊上,在身體上對稱。因此能祈求,祝禱,為了遠方那個對折了的,必然也正為了我而祈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