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蔣勳/歲月無驚

【美學系列】蔣勳/歲月無驚

 
圖一:金剛山下咖啡屋的扶桑花。(圖/蔣勳提供)
圖一:金剛山下咖啡屋的扶桑花。(圖/蔣勳提供)

▋歲月,莫不靜好

二○二○年,二○二一年,對許多人都是艱難的歲月吧。

記得二○一九年,我還在濟南,去了青州看北齊窖藏佛像。去了杭州,再次拜謁弘一大師舍利塔。西湖一片初冬的蕭瑟平靜,走過斷橋,橋下一片颯颯的枯荷,望著湖邊孤山上冷峭的保俶塔,想著《詩經》美麗的句子「莫不靜好」。

兩千年前,詩歌詠唱的生活日常,是用「靜」來形容「好」。

「莫不靜好」,這樣平凡的祈願,或許是因為日子裡潛伏著多少動亂不安,潛伏著多少顛簸的驚慌,平靜水面下隱藏著多少驚濤駭浪、狂風暴雨的下一刻。

在西湖泛舟的時候,悠哉悠哉,其實,武漢已經大疫流行了。

我們慶幸的「靜好」,要有多麼虔敬的謹慎。

回台灣,讀到消息,武漢大疫,慶幸自己離開了「疫區」,心中也惦記著還在「疫區」巡迴演出的朋友。

島嶼人人自危,都戴起了口罩。

我們的驚慌常常是感覺到「疫區很近」,總是想逃離,離「疫區」越遠越安心。

二○二○年一月飛到倫敦,二月又去了南非,在野生動物保護區裡,悠哉悠哉,好像又安心了,幾乎忘了世界有流行疫病在蔓延。

原來計畫二月底到比利時根特看難得一見的凡.艾克(Jan van Eyck)大展,三月到巴黎看碧娜.鮑許(Pina Bausch)早期舞作《藍鬍子》,也約了朋友去義大利「腳後跟」的海邊渡假。

我們總是有很多計畫,每一項都重要,每一項錯過了都遺憾。

然後,新冠肺炎在歐洲爆發。

義大利一日的死亡人數破千的時候,英國還很不在意,覺得「疫區」在別國,與自己無關。

國與國是人類劃分的界線,國界嚴謹,其實擋不住天災,也擋不住傳染病。

地震引起的海嘯曾經重創千里外的異國,日本福島的核災輻射也穿越國界四處蔓延。

人類的「國界」能夠防守什麼?

為了安心,二○二○年的三月九日,我從倫敦落荒而逃。

電視上看著義大利疫病死亡的屍體,一車一車通過街道,即使至親如夫妻母子兄弟姊妹,都不能靠近。

托斯卡納(Toscana)的居民打開窗戶,或站在陽台邊,含淚送別,一條街詠唱起安魂的歌聲,悽愴而嘹亮,我彷彿感覺到「倖存者」的悲哀,要一路陪伴叮嚀逝者,有這麼多說不完道不盡的詠嘆。

我真的安心了嗎?

取消了所有原訂的計畫,回到台灣。原來覺得疫情與自己無關的英國,很快捲入,倫敦封城。

在回國隔離的兩星期間,每天誦經、讀書、寫字、畫畫,慶幸自己還有很多喜歡做的事陪伴;慶幸窗外一條大河,潮來潮去,日升月恆,又想到《詩經》的句子「莫不靜好」。

要有多麼虔敬的珍惜,才會感謝此時此刻平常生活裡,無驚慌,無恐懼的「靜好」。

大河潮汐漲退,日月星辰流轉,窗前榕樹上整理羽毛的麻雀;偶然飛來棲息的鵪鶉,看到這一個春天新冒出來的翠綠嫩葉,細雨霏霏,已是春分時節。可以這樣孤獨,跟自己在一起,可以這樣奢侈,看流水湯湯,聽潮水湧來的澎湃,聽汐止迴旋,在沙岸泥濘間一點一點退去。河的對岸是大屯山,春分的雲嵐變滅也都看到了,原來隔離也可以看到很多色相,聽到很多聲音。原來唉聲嘆息的遺憾並不遺憾,原來隔離也不是隔離,節氣歲月迭次而來,我們並沒有錯過什麼,並沒有錯過「莫不靜好」的每一個日子。

隔離,有時候是離開城市,離開自己習以為常的環境。芒種到小暑,在知本樂山聽整片大山剛剛嘶叫起來的今年的初蟬;大暑過了,立秋到處暑,在長濱金剛山下眺望太平洋重重大浪;在小咖啡屋閒坐,主人在玻璃杯裡插了一朵院子開的扶桑花,盛著雨過天青的盤子,歲月如此「靜好」。

白露到霜降,縱谷的田野由濃綠開始結穗,一直到收割前燦爛的金黃。

霜降到冬至,縱谷農忙過後,土地廟前坐著無事的老人,點頭寒暄,問你:「從哪裡來?」

我們並沒有隔離,仍然日復一日,和大山在一起,和長河在一起,和季節一起感覺榮枯風雨;和日月一起晨興夜宿,和雲一起舒卷徜徉,和大地一起,承載喜樂,也承載憂愁,承載歡欣,也承載傷痛。

我們一直相信疫病會過去,一個月,兩個月,四個月,半年,九個月……我是不是對時間也有傲慢?亙古之初,人類何曾定位天上星辰的位置?何曾決定任何一顆星球運轉的規則?

我們急躁,然而一顆星球可以用一億年做計算的周期。

「歲月,莫不靜好」,我還有多久要和疫病在一起,做更謙卑的功課。

圖二:池上書局Momojan依靠蔣勳的手。(圖/蔣勳提供)
圖二:池上書局Momojan依靠蔣勳的手。(圖/蔣勳提供)

▋歲月無驚

以為新冠疫情就要結束了,小寒,大寒,期待著立春,二○二一年的新年元旦到舊曆春節,相信全世界的眾生都默默祈禱,難得全世界有一致的願望,希望新來的一年疫情停止。

有時突然遇到地震,驚天動地的搖晃,完全無助,只有心中默禱:趕快停止。

地震大多只有數十秒鐘,但是,卻像是一世紀那麼長久。

小時候遇到過風災,一日一夜,狂風暴雨,大水一尺一尺上漲,停電,在暗黑中聽到附近房屋倒塌,呼喊救命,心中驚慌,不能做任何事,也只有強作鎮靜,靜下心來,祈禱風雨趕快過去,祈禱黎明天亮。

那個暗黑夜晚也像一世紀那麼長久。

我們會記得地震的數十秒鐘,我們會記得大風呼嘯、號啕大雨的那一個夜晚。

災難過後,如果倖存,謝天謝地,我們會知道珍惜,知道歲月靜好,平常無事,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常常心存感謝,覺得自己此生命好,出生在戰後,七十年沒有戰爭,七十年沒有大饑荒,七十年沒有天崩地裂的大災厄。

新冠疫情持續了兩年,每一次覺得要結束了,又在不同地區爆發。每一個地區僥倖與自己無關,疫情就即刻來了。每一次覺得要平息了,又再度凶厲,剛剛放心,卻又驚恐。

「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呢?」一年裡有多少人重複詢問,卻聽不到答案。

有一種說法:新冠病毒不會消失,會一直變種。

這樣的說法讓希望破滅,「永遠不會停止了嗎?」

這樣的說法卻也彷彿讓人心情轉變,「不會消失,所以學習與它和平相處。」

從地震到暴風雨,從戰爭到疫病流行,我們都在驚慌中期待「停止」,然而,歲月無驚,歲月從不為任何事停止。

到二○二一年秋天,全球因新冠疫情死亡的人數已經超過五百萬人。

因為住在縱谷,東部太魯閣號台鐵事故,死亡四十九人,許多是回鄉掃墓的東部人。感受到偏鄉人的無奈,我特別憤怒激動。然而,編輯這本《歲月無驚》,我幾經斟酌,還是都刪除了。

「度一切苦厄」,「苦」、「厄」都要度過,再難忍、再傷痛、再錐心刺骨的「苦」、「厄」都要度過。

數十秒的苦厄,一日一夜的苦厄,數年戰爭的苦厄,可能永遠跟著我們的病毒的苦厄,都一樣漫長,無止盡,驚慌是無止盡的。

驚慌,像一層一層的浪,波濤洶湧,永無止境。

然而有人說「船過水無痕」。

「船過」當然波濤洶湧,要有多長的時間讓洶湧的浪濤靜下來?歲月無驚,水上平靜無痕。

穀雨前後,北部疫情爆發,我取消了北返,留在一處叫龍仔尾的農舍。東邊海岸山脈,西邊中央山脈,向南看是一望無際的卑南溪平原。剛剛插了秧的稻田一片蔥翠,從立夏到小滿,看稻秧抽穗,看庭園蓮霧開花,結果,果實落滿地上,一掃就是百餘顆。

芒種後稻田收割了,不多久當地農民就送來剛剛新焙好的當季新米。我用大火燒滾,蓋著鍋蓋燜一夜,次日清晨一室帶芋頭香的米粥,配池上玉蟾園的豆腐乳,吉拉米代部落新筍,看院落芒果結實纍纍,龍眼也已垂滿樹枝。

附近居民隨意餵養的貓跑來覓食,我找到前一個房客留下的貓飼料,放在屋簷下,貓咪吃飽了,卻跳到我早餐桌上,聞聞米粥,聞聞豆腐乳,聞聞新筍,都沒有興趣,就四仰八叉躺在桌上呼呼大睡。

小暑、大暑,感謝陸續跑來我住處的貓咪陪伴我過了一個無憂無慮沒有雜念的夏天,原來「歲月無驚」,是可以一整天坐在屋簷下看鳥雀啄食地上的芒果,一整天看山頭雲舒霧卷,看日升月恆……

二期稻作在立秋前大多插完了,農民有空站在田埂邊和我寒暄:「今天散步時間比較早啊……」

我們的對話好像都沒有內容,不說大事,大事或小事都一樣,就是「今天貓咪為什麼沒有來」。

龍仔尾的農舍沒有電視,沒有網路,沒有報紙,可是該知道的事也都知道。

知道有多少人確診,有多少人死亡,知道針對疫苗有多少爭議,知道眾生還在驚慌中。

晨起念經、抄經,下午畫畫,畫了記憶中清邁清晨托缽出外「乞食」的僧侶,細想自己要放下多少矜持傲慢才能隨他們去「乞食」修行,做好金剛經「著衣」、「持缽」兩個最根本的功課。

白露之後,疫情好轉,我去池上書局,結識了有十年的Momojan跑來依靠在我手臂上,他原是不愛搭理人的貓,遊客多,他總躲起來。然而今日來靠著我的手親近,啊,這是一年的大事吧。我感覺著貓咪的體溫,感覺著貓咪沉睡的呼吸,感覺著他依靠著我的重量,這樣無驚慌,無驚嚇,無驚恐。好像疫情很遙遠,此時此刻,害怕驚醒貓的沉睡,我也靜靜呼吸,彷彿天下無事,「歲月無驚」。

蔣勳/歲月無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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