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星空下──聯副70紙上展:我與聯副二三事之1】季季/越過19歲那座山——三個影響我一生的聯副主編(下)
1964年是《聯合報》13周年,9月16日社慶,9月21日公布「精選小說」徵文辦法:字數上限15000字,12月31日截稿,次年3月揭曉;不分名次,獎金是稿費一千字200元。哇,是當時中副聯副稿費的四倍,難怪後來收到1574件來稿。他請徐鍾珮、聶華苓、朱西甯、鍾梅音等名家評選了半年;入選作者包括鍾鐵民、鄭清文、楚卿、馮菊枝、季季、王令嫻等十餘人……;1965年元月起每月發表一篇。
我那篇〈屬於十七歲的〉寫了半年才寄出,3月6日公布第一批入選名單後,朱橋來信約定4月5日下午陪我去台北工專演講;到了會場發現入門牆上貼著當天聯副,整版只登一篇〈屬於十七歲的〉;後來收到稿費3200元,可讓我付16個月房租。──在我的寫作生涯裡,這紀錄是空前絕後的。
而在這紀錄之前,另一件〈屬於十七歲的〉紀錄也是空前絕後的。
平先生與我簽約之後,對我這個最小的基本作家最嚴格:發表小說前都需親自三校;在《皇冠》發表就去南京東路3段《皇冠》社;在聯副發表則去康定路《聯合報》社。這嚴格的磨練,後來卻帶給我嚴酷的考驗。先是8月16日我在聯副發表第一篇小說〈崩〉,平先生通知我8月初去報社校對;楊蔚過來聊天,他介紹我們認識……。次年3月〈屬於十七歲的〉入選後,他通知我3月25日去報社校對。真是巧,就是那天下午在報社門口遇到馬各,勸我慎重考慮與楊蔚結婚之事;到了三樓副刊室校對完,平先生竟說要幫我籌辦婚禮。
「聽說妳跟楊蔚要結婚了,」平先生說:「日期定了嗎?」
我只好坦白回答:「定了,5月9日,是他的生日。」
他又問婚宴地點在哪裡?我說不舉行婚宴,我爸叫我們不要浪費。
平先生微皺著眉苦笑,「結婚是大事,總要慶祝一下嘛,」他沉吟了一下:「這樣好了,我來幫妳辦個到野外玩玩的婚禮……。」
平先生曾帶我們基本作家去玩,第一次宜蘭太平山,第二次嘉義阿里山。第三次,他選了台北近郊的鷺鷥潭。5月9日那天,他準備了結婚證書,吃的喝的,二十多個文友去鷺鷥潭熱鬧大半天;已經考上政大的懷民也來了。
鷺鷥潭回來後,平先生幫我們印了100份紅底金字請柬分寄給沒參加婚禮的親友,並約18位參加婚禮的作家撰稿,在6月號《皇冠》推出15頁「婚禮進行曲」專輯;首頁是一隻在高空飛翔的白鷺鷥……。
在那個經濟尚未起飛的年代,一家民營雜誌為二十歲的作家辦婚禮印請柬做專輯;除了平先生,誰有這樣的創意和魄力?遺憾的是,誰能料到,從介紹人到專輯製作人,這善意和創意卻在後來結出惡果?
而我自己,也在多年之後才了悟:我第一次見到楊蔚是第一次去聯副編輯室,而那天三校的小說是〈崩〉!──十九歲的我,在越過那座山的寫作途中,潛意識裡是否已經預料了未來的崩解?
林海音──我們的再生母親
我沒見到林海音之前就聽說大家都叫她林先生。第一次見她,果然領受到林先生的氣勢。──那時她已出版《綠藻與鹹蛋》及《城南舊事》等名作。
1964年11月,任職實踐家專(今實踐大學)的叢靜文,邀我與中國婦女寫作協會的前輩去與學生座談寫作。結束之後,在叢靜文的辦公室喝茶,婦協總幹事劉枋遞一張紙到我面前:「這是我們婦協的入會申請書,其他的我都填好啦,妳只要簽名就好。」我對參加寫作協會這類組織沒興趣,遲疑著不知所措。
「簽啊,」坐我對面的林先生說:「劉枋要妳簽,妳就簽嘛,又不是壞事情。」哦,果然是林先生,我趕緊拿起筆,乖乖簽了名(但後來很少去開會)。
1965年4月18日,林先生應邀訪美四個月;是美國國務院「認識美國」邀請的第一位台灣女作家。劉枋來信要我去松山機場送行。當天春雨淅瀝,琦君等二十多位前輩也都來了,劉枋要年齡最小的我代表婦協獻花;我毫不遲疑,欣然受命。當我把慶祝送行的五彩花環套在林先生脖子上時,她在我耳邊輕聲問道:「聽說妳要和楊蔚結婚了?」
四個多月後林先生回到台北。9月17日楊蔚在平先生編的聯副第一次發表小說〈昨日之怒〉,林先生那晚就打電話去報社,稱讚〈昨日之怒〉寫得好,恭喜他新婚,並邀我們去她家吃飯看幻燈片。
9月19日, 在重慶南路三段14巷1號的日式宿舍裡,我們包水餃,喝酸辣湯,欣賞她在美國拍的幻燈片:包括馬克.吐溫的家鄉;訪問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及《京華風雲》作者林語堂等等。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也拍了不少美國人廚房裡的冰箱,電爐,烤箱,各式不鏽鋼鍋子:「你們看,美國人的爐子鍋子一大堆,做的菜就那兩三樣,不是烤雞就是烤魚煎牛排煮馬鈴薯,」林先生大聲的說:
「哪像我們中國人,一個煤球爐兩個鐵鍋就可以做一桌菜。」
臨走時,林先生送我一張照片。
「這張我跟賽珍珠的合照是紀念,」她說:「送給妳這個新娘子也是紀念。」
那個星期天黃昏回到永和中興街的家,我才知道楊蔚在綠島坐牢時曾投稿聯副,和林先生通過信……。
「林先生真是個熱心的好人,她可是我的再生母親啊!……」楊蔚嘆息著:「如果不是林先生,我早就不知死到哪裡去了!……」
原來,他1959年6月出獄後發現綠島戀人已別嫁,生活又流離不定,絕望之餘在新公園服毒自殺,陷入昏迷時被路人送去台大急診處,消息上了《自立晚報》。林先生看到報導,立即坐三輪車去急診處慰問,連著兩天給他送生活費付醫藥費,鼓勵他繼續給聯副寫小說。當時柏楊任《自立晚報》採訪主任,林先生還去拜託他幫忙……。於是,楊蔚從《自立晚報》駐桃園記者開始新聞生涯,也陸續在聯副發表〈六萬頭老鼠〉、〈跪向升起的月亮〉等8篇小說。1964年被挖角到《聯合報》後,跑社會新聞,寫音樂家與畫家專欄,較少再寫小說。
然而,1968年5月涉及陳映真等人的「民主台灣聯盟」案後,他用狂賭麻醉腦袋,以沉淪贖罪自己,導致債務累累,債主不時登門,常常無米下鍋。我忍了又忍,幾次說要離婚,他的拳頭就揮過來……。
終於,在精神瀕臨崩潰之際,我二度走進林先生的家,把幾年來藏在心底的鬱結說出來……。
1971年11月16日,林先生邀姚宜瑛大姊協助作證,我才得以在台北地方法院與楊蔚公證離婚。林先生後來告訴我,她把楊蔚叫去勸說四小時,他才答應的。──如果沒有林先生這個「再生母親」,我與孩子何能重生?
林先生不止是我們的再生母親。她心胸寬闊,行事俐落,主編聯副期間還幫過很多極需協助的弱勢者。如果不是「船長事件」,她主編聯副應該不只十年。然而她沒埋怨,始終樂觀奮發,繼續創作與編書。自創「純文學」出版社後,出了很多暢銷書與長銷書;不用支票,現金交易,打造了讓出版界羨慕、敬佩的金字招牌。她家也因而越搬越大,後來甚至在忠孝東路買「紫屋」,延吉街購「吉屋」,專門招待海外返台的親朋好友 。她曾帶我參觀那兩座「免費旅館」,但最常邀我去的是忠孝東路四段永春大廈六樓的客廳,少則六七人多則十餘人,一群文友吃她的拿手菜,喝夏先生泡的老人茶,閒聊文壇大小事……。
某次飯後,一位久別歸來的海外學人不無遺憾的說起當年「船長事件」,正給我們注茶的夏先生不急不緩說道:
「要不是發生那件事,海音離開報社自己創業,我們哪有今天?」
一向快人快語的林先生也接著回道:
「是啊,承楹說的倒是真話。」
──那是我唯一聽過的,林先生對聯副「船長事件」的斷語。
(下)
以上轉載自聯合新聞網 https://udn.com/news/story/122438/5751635?ch=udnpa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