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頎〈比上一代再往前一步――滿枝有層次的酸魚湯〉

Posted By on 10 月 22, 2020 | 0 comments


胡頎〈比上一代再往前一步――滿枝有層次的酸魚湯〉

 

胡志明市的第一、第五、第六和第十一郡,從明清開始便是華人聚居區域。飄洋過海而來的人們以同鄉會館、廟宇為基地相互扶持,設立義學傳承文化,刻苦耐勞期盼有朝一日能衣錦還鄉。然而這樣與原鄉緊密的連結,也使華人難免有些格格不入。越戰結束後才出生的滿枝說,小時候常常聽到別人罵華人「Ba Tàu」,雖然翻成中文只是「三艘船」的意思,但在整體不友善的氛圍中,卻足以在街頭引起一場混戰。

「小時候坐在巷口,常常就可以看到一個華人被幾個越南人追打跑過去,過一下一群華人拿著棍棒反過來追打那些越南人,廟裡那些練舞龍舞獅的其實也是在練武功……我不喜歡打架,但爸爸會把棍子放在門板後面,一有事就叫弟弟跟著去。」

除了族群衝突,戰後失序導致的基層腐敗也使生活雪上加霜。滿枝的母親是雜貨盤商,每次進貨,警察就會到倉庫前盤查、威嚇甚至恣意破壞,直到取得期待的報酬。有時候早上來一個警察,中午又一個,下午又一個……

滿枝說,經濟漸漸開放後越南GDP成長很多,不過一般人的收入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東西貴了很多。普通受薪階級月收入大概是兩百五十萬到四百萬越南盾,一碗河粉卻從八千漲到了三萬盾。「我常常想,到底經濟變好是什麼意思?」如果將目光投向西貢河,也許就能看到答案。畫船上,政商名流和他們的外國客人安逸的享用餐宴。順流而下的第七郡過去是一片沼澤,現在則是有小信義區之稱的富美興(Phú Mỹ Hưng),聚居了大批外商幹部。

滿枝以前的工作就在船上,所以她其實很明白這樣的經濟變好帶來的是什麼。十四歲那年,她父母工作的市場被越南政府強制拆遷,流失了很多顧客,最後不得已收掉店面。為了分攤弟妹的學費,她一面讀國中,一面在一家臺灣人開的店開始第一份工作。之後六年,她做過服務生、銷售員、記帳員,和工廠的通譯。大城市豐富的歷練加上天生的聰明與好奇,讓她看到了在這裡生活的各種可能性,並且提供無數機會使她成為「好」的一員,「但那不是我要的」。

「我覺得,人的生命不是自己一個,而是一代代傳下去,每一代都要比上一代再往前面走一些,活得更好、更完整、更像一個人。」滿枝說,所以她答應丈夫的求婚,嫁來臺灣。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讓我的小孩有不一樣的生活……雖然那時的考慮不夠成熟,但我現在有煜銓和娸詠,我能跟他們一起學習,一起成長,這是我要的,所以我不後悔。」

「可是我覺得我還不夠好。」原本在一旁玩的娸詠聽到滿枝的話,跑過來拉著滿枝的手撒嬌,滿枝笑著逗了逗她,突然想起小時第一次煮飯的事。

大概八歲時,原本在家裡幫忙的姑娘決定離開胡志明市,於是滿枝自告奮勇要幫父母準備午餐,並送到他們的市場。她決定要做酸魚湯。雖然材料較複雜,但是傳統菜,所以直接向小販說:「我要做酸魚湯!」就可以得到一捆算好比例的配料。於是,滿枝信心滿滿買了材料,一邊將秋葵、白霞、刺芫荽、空心菜、豆芽菜等洗淨,一邊將老式爐子一條條煤油芯點著,架上大鍋準備燒飯。

「然後,我就把所有材料一口氣都丟到鍋子裡!」煮酸魚湯最重要的是順序。用羅望果煮水做為酸湯的底,然後將羅望果撈上來,才能再把魚放下去。等到快熟的時候,再放入鳳梨、番茄、秋葵等蔬菜,保留新鮮口感。最後,將爆香的蒜片撒在上面,便形成層次豐富的酸魚湯。這些,八歲的小滿枝都不知道。她搭著公車,從第一郡一路搖搖晃晃到第五郡,為父母獻上燒得糊爛、其酸無比的魚湯,和下頭焦黑、上頭冷硬的飯。

「他們說什麼呢?」

「我爸說我燒得很好吃!所以我一直很喜歡煮飯,很喜歡體驗新的東西。」

儘管中文流利,舉手投足間都展現著大方與自信,但很多人只要知道她是越南來的,馬上就改變態度,接著問:「你老公花多少錢買你?」、「你們越南人是不是可以幫忙介紹越南小姐?」甚至有鄰居的狗不見,竟跑來敲門問是不是她抓去吃了。這些都讓滿枝非常訝異和不舒服,好像整片土地都瀰漫著不信任和敵意。

「那時候我每天都很難過……一直到懷了煜銓,才覺得好像有了根,和這塊土地有了關係。」滿枝很認真的看著我說:「我告訴自己,要把他教好,讓他做個快樂的人,做個正面面對人生、勇敢面對困難的人。」

長期以來,臺灣對新移民議題的關心大多聚焦在「新臺灣之子」的教育。但將問題鎖定在新移民文化資本的討論,往往忽略了其他重要的因素,比如家庭環境、經濟資源,以及新移民母親是否有機會教育自己的子女。

為了小孩,滿枝到處尋找兒童教育的書籍和資訊,並透過空中大學自學。但就像許多姊妹,婆婆只讓她照顧孩子的基本需求,不允許她教導小孩,甚至要求小孩不能聽她的。

「從小媽媽就教我們謙虛和獨立。八歲後,她就會在煮飯時讓我到旁邊看,邊做邊說:『看好喔,明天就換你來做!』但是當我教小孩自己收拾東西時,婆婆便罵我懶惰、不愛小孩……」

對滿枝而言,孩子的教育絕對不能退讓,而原本緊張的關係,就在她停止順從後徹底破裂。後來她只能每天騎著腳踏車帶兒子到松山機場的圍籬旁,看著飛機一架一架離開,一架一架回來。

一轉眼就是十六年。滿枝的兒子成熟體貼又懂事,當問到「新二代」這個複雜的身分時,他很愉快的笑著說:「我覺得很好啊!感覺比別人多了一種文化背景,能接觸到一般接觸不到的,想得比較多,而且也比較不會去歧視或者有偏見。」

建中每年十二月會為全校新生舉辦成年禮,並邀請家長一同參與。那天滿枝傳了一則訊息和幾張照片給我,照片上的她看起來就像要出嫁的新娘,笑容裡洋溢著滿滿的幸福。

「我現在在煜銓的成年禮,我覺得有點感動,我們一起走到這裡了。」

()、問題討論:

【問題一】:在滿枝的生命經驗中,她曾受到那些歧視或偏見?

【問題二】:觀看影片與閱讀文本之後,你會如何修正自己的慣性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