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裕棻〈蛤蜊的氣味〉

Posted By on 10 月 22, 2020 | 0 comments


柯裕棻〈蛤蜊的氣味〉

 

有這樣一種聲音,這樣一種味道,這樣一種場所,我決不錯識,我掩目遊走依舊了然於胸,我幾乎可以鐵口直斷那裡面一切的隱私與危難,直言無諱那爆裂或滌淨,那庸碌與勞動,那紛亂,那秩序,與傳承。

廚房。極其私密宛若魔術師的大箱子。赤手走進去,搖一搖,跑出一些原本不存在於那時空的物品,也許是薑絲蛤蜊湯,也可以是一盤奶油蛤蜊義大利麵。廚房極其危險,宛若魔術師的大箱子。身處其中,隨時有六把刀子的血光之災,也有一把火的焚身之虞,更有可能碎碎平安許多物品,使他們從那空間裡憑空消失。

廚房裡的活動多半不可遲疑,仰賴騎快且準的刀法和火候,剔淨,割離,切斷,剁碎,拍軟,炒散,蒸透,燉爛。人說灶王爺是被派來觀察每戶人家的駐地單位,我總覺得他有點像是被下放前線,隨時得提防著被潑一身水,或被濺得滿臉油。我想像中,他是有點憊懶,油光滿面,身上淨是油煙味,無可奈何靦著臉笑著,一肚子委屈和閒話,也難怪他回報天庭時非得嘗點甜頭封嘴不可。長年蹲在緊湊的廚房裡,水裡來火裡去,他說窺探到的生猛人世,應該和供在巍巍大堂裡的那些莊嚴的神祇大不相同吧。

我小時候很少進廚房,與那陰暗潮濕的小空間長期結緣。這也許出自我母親的某一種不切實際的期盼,或者是她更深切的另一種疲憊使然,她會說:「妳還進來幹什麼?妳不知道女人在廚房裡已經幾千年了嗎?」母親將我與廚房的勞動做了明確的隔離,一方面是夢想的縱容,一方面是嚴厲的養成訓練。她始終處於一種亙古的兩難,她不希望女兒留在廚房裡,但她也不希望女兒離廚房太遠。

這一進一出拉扯的力量最後以太極的方法解決,母親控制火,我負責簡單的水。廚房不外乎水火。

因此,於我而言廚房一開始是個洗東西的地方,我除了洗米、洗菜、洗碗之外,不曾真的學過任何一種進階烹調。我只玩水不碰火。

儘管如此,母親喜歡我站在廚房邊看她做菜陪她說話,我們的對話總在排油煙機轟隆隆的聲音,菜葉快炒時清脆的爆裂聲中進行。鍋鏟刮過鼎鑊,大同電鍋熱切冒著白泡沫,剁雞鴨時砧板發出悶響,水龍頭的水俐落沖洗小白菜,大蒜在熱油裡刻不容緩地蹦跳著,而且,永遠有一小鍋生蛤蜊,泡在水裡,發出些微的腥味,總在幾分鐘之內變成薑絲蛤蜊湯。

母親的矛盾以及廚房的癥結,於是以一種極微妙的形態貯存在我的記憶裡,那是火的聲音和水的氣味。還有不可或缺的一幕景象,緊閉的蛤蜊靜靜地躺在水裡吐沙。

我的問題從蛤蜊開始。

它是我第一道學會的熱食。配料極簡,米酒、鹽、薑、蔥花、麻油。

我不知道為什麼家裡固定要有薑絲蛤蜊湯。即使已經有了別的湯了,這薑絲蛤蜊湯也從不缺席,他的等級和米飯一樣不可或缺。晚餐有兩道湯可食幾乎被我視為理所當然。因為它如此密合於我的生活與記憶,長大後,我將之視為感情的試紙,可以一起從鍋裡舀一勺薑絲蛤蜊湯來試濃淡的人,必定是真心的人。

然而蛤蜊湯雖然簡便,蛤蜊卻是個難侍候的東西。狀態好,色澤豐美的健康蛤蜊,好好洗淨靜置,則吐沙的速度奇快,鍋中水的流動歷歷可見,旁觀者可以感到它們也和人一樣,想把悶積在肚子裡的沙粒清除,誰也不願磨出一顆珍珠。有些時候,蛤蜊們鬧脾氣,緊閉著殼不放,堅不吐沙,完全抵抗自來水和鐵刀,這時就得在冰箱裡鎮個一兩天。因此,對於「含沙射影」這個成語,我自幼有個無法抹去的成見,以為它若非指涉某種廚房動作,必定是與貝類生物有所關聯。

更不能望德,是一些偶然的不測。蛤蜊自暴自棄地死了,大剌剌打開貝殼,露出一切的內容,並散發腐敗、癱軟的異味,聞著像收攤後的傳統市場。這個令人神經質的味道簡直繞樑數日,它等於是廚房最黑暗最不堪的代表,蟑螂等輩都還不足以與之抗衡。這個味道每每直驅我對廚房最不能忍受的部分,那些匍匐的危險與錯誤,吞噬與咀嚼的慾望,不能饜足的饕餮,周而復始的掏空與填滿,洗不完的碗和米,冬天裂開的雙手。

蛤蜊提前死亡,來不及變成食物,更加點明它原來不只是食物的事實。

我始終覺得一道菜買回來不能立刻下鍋,而得養它一兩天,等它心情好了,髒東西吐淨了,只需三分鐘即可取其性命,真是人心叵測。

後來,我離開了家到異地求學,如母親所期盼地完成所謂的將來。由於孤獨使然,離家那些年裡我竟然天天下廚,而且我竟然只喜歡做菜而不喜歡洗碗。我還是向火那一邊靠攏,怕了水。

我簡直是以廚房作為離家的開端,我一度離得非常遠。我似乎一踏出家門就進入了廚房,就進入一個孤獨的魔術世界,我學會將許多物質與氣味召喚到世間,又將許多物質與氣味消弭無蹤。我辛勤演練我的魔法,收集並修訂我的魔法食譜,希望除了殺時間之外,還可以將北國空闊的孤獨一併驅逐殆盡。因為我最偏好曠日廢時的菜色,其中之一是必須把一切材料慢慢切成細絲的炒米粉。

那孤單的幾年我水火兼治,距離廚房最近,卻離家最遠。那些年裡我彷彿發現新的人生哲學,所涉獵的食譜從繁瑣的泰式料理到細膩的上海小點都嘗試過,川菜台菜簡直如數家珍,各種異國風味的菜色如匈牙利雞、墨西哥牛肉湯、義大利迷迭香麵包和英式蜂蜜蛋糕都是家常練習,但是我從沒煮過薑絲蛤蜊湯。一次也沒有。它是一種家的指標,而我一心只想遠走高飛。

從異地回來之後,雖然不與母親同住,卻仍感覺回到了家。我的廚藝旋即一日千里地退化到最原始的狀態,完全忘了北國幾年的烹飪狂熱。我一再演練的奇幻奢華的食譜,煙化成一場顛狂的五顏六色的夢。那是廚藝精湛的日子荒謬得像人生中一個莫名其妙的片段,預期他的脈絡完全無關。

回來後武功盡廢,我竟然連一道菜也記不得了。所有的步驟和秘訣距離我十分遙遠,一不小心會以為那是電視上看過的,而非自己真的錯過。我日常飲食依舊如少女時期一般簡便,嗜食統一超商的三角飯糰加養樂多,並依此怡然自得,水火無涉,而且我漸漸養成在平靜的廚房讀書的習慣。

可是現在我偶爾會煮薑絲蛤蜊湯,逛超市時見到好的蛤蜊,會因之駐足。

有一回,我打開冰箱查看前一天泡在水裡的生蛤蜊,確發現有一些已經開口了。我將手伸進冰涼有腥味的水裡,撿起死了的幾顆。那些開口的蛤蜊散發可怕又熟悉的味道,並且一覽無遺攤開它們的內臟,柔軟乳白的心在水裡漂搖。

這灰敗可憎的氣味,我記得這樣清楚。它在我腳邊身旁嗅著竄著,跟著我,從六年到現在。

我將殘存的蛤蜊在水龍頭下洗了又洗,直到那氣味淡去。我又寫了那容器,喜樂水槽和流理台。我讓水嘩啦嘩啦地流,腥味不見了,可是我不斷聞見廚房的味道。那是水和洗碗精混合了食物的味道,像頑固的灶神盤踞在廚房裡,在不知哪個角落踱步。

我怎麼洗也不能把廚房的味道洗掉,我洗著洗著,突然確切感知自己的存在,而且距離每一件過往的事物如此貼近踏實,彷彿我向來都在這裡洗這一切,我幾乎記起今生所洗過的每一只碗的花色、紋路、質感和缺口。我感覺到這流動的水味,和並不存在的火聲。我模糊想起做菜的留學生涯,一個人在廚房裡熱切操控著火,一個人靜靜吃掉,一個人洗碗。我說不清我究竟想避開什麼才那樣狂熱。我又想起我幼時多麼厭倦洗碗這種一成不變的勞務,我依稀看見老家滑溜的水槽。我想起薑絲蛤蜊湯,我想起母親。我於是有點兒明白了,沒有蛤蜊的廚房,就不算家。

蛤蜊張開它們的貝殼,我想水一樣被吸納,又如沙一般被吐出。

我感覺灶神在我身邊哈氣,這召喚往昔的氣味。他蹲在廚房裡等著的好戲,不外乎是這種時刻。人世裡不期然的交疊循環,有意無意的,混亂中的秩序,裂縫中的銜接,某些主題貫徹或演繹自我,某些詮釋他人。我用開水將死了的蛤蜊燙過,裝入塑膠袋綁緊,扔進垃圾桶。那氣味仍然游絲般浮著,我知道它很久都不會消失。我開啟如火,預備煮一鍋湯。

 

【問題一】:在本文中,「廚房」有什麼象徵?「蛤蜊」有什麼意義?

【問題二】:作者和母親對於「女性發展」的期待有何異同?妳會如何規劃自己未來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