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翁禎翊

Posted By on 3 月 11, 2020 | 0 comments


南十字星/翁禎翊

什麼是你生命中最害怕的一刻?

我在十歲的時候因為搬家而轉學,在原本的學校分班升上三年級,好不容易新認識了一批人,很快就被迫來到另一個環境,全部從頭開始。

在新學校最先和我變成朋友的是小良,因為我們兩個家住得很近。發現這件事也不是透過互相問候你住哪裡、我住哪裡而來,而是純粹出於意外。學校圍牆外面沒走幾步路就有捷運站的出入口,很多小朋友放學後就順著手扶梯緩緩下潛,揮手和午後的日光說再見,搭車直接被運往日暮已經抵達的地方。我以為小良也是其中一個。好幾次看著他跟著人群走入捷運站,然後我在那個路口轉彎、過馬路,照著爸爸媽媽教我的路走回家。

家裡和學校在同一站,但完全不同的方向。某天放學快要到家的時候,我看見剛剛走進捷運站的小良,竟然又從這一側的出口走了出來。我和他說,以後一起走吧。他說好啊,但他習慣的回家方式是穿過整個捷運站,因為感覺近很多。

長大後的我,除非迷路或下雨,不然在任何捷運站根本不會這麼做。從一側的出口移動到另一側,光上上下下就有夠麻煩了,哪來比較近比較快。

不過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只想到:交到新朋友了,而且是獨一無二的那種。

小良似乎沒有要改變他既定路線的意思,那我就跟他一起走捷運站吧。

那時候不知道,這其實是個危險的念頭。危險就在後頭。

我坐在司法官口試的預備區再一次想起了這件事。超過一小時的漫長等待,身邊的人每個都正裝筆挺,大多反覆翻閱著手上最後的資料,口中念念有詞。大概都是一次又一次背著自我介紹,或者考古題的擬答吧,可是我雙手空空的,雲霄飛車逐漸攀升到頂點那樣,緊張一點點,不耐煩和期待也各自一些些。乾脆讓腦袋放空。而一空下來,從前的事就像洗牌發牌,冥冥之中自己精篩揀選、排列組合起來。

在我小的時候爸媽遇到通靈的人和他們說,要小心這個兒子為了朋友而走歪學壞。不知道是真有憑有據還是神棍話術,現在回想起來,最貼近那句敘述的事件,就發生在我十歲和小良一起回家的路上。

再讓時間回到那個時候。我們家和學校所在的這個捷運站,和其他站都不一樣,如果要走到完全反方向的出口,非得要進站不可。小良每天放學就拿著悠遊卡刷進刷出,扣款十六塊;爸媽沒有給我悠遊卡,也沒有多餘的銅板零錢,因為走路上下學用不到。於是小良想出一個辦法:他刷卡,我們同時通過剪票口。

某天放學,我們在出站的時候被站務員給抓到了。

如果有看動漫,常會發現有時小孩子的角色身高和大人不成比例。哪個小學生會只有成人膝蓋的高度?

告訴你,那時候站務員擋在我們面前時,就是那麼高。

他先問,你們兩個是誰刷卡的。我看了看小良,站務員看到他手的悠遊卡,就說:你可以先走了。

以一個懂法律的大人來說,這個舉動荒謬極了。如果真的是搭車逃票,幫忙掩護的那個人怎麼會沒事?刑法上共犯的規定不是裝飾用的吧……如果我是那個站務員的主管,還不把他電到飛天?

但他就是讓小良走了。然後繼續把我攔著,講出一句讓我害怕至極的話。

「我會叫警察,還有通知你的父母。」

而小良一直都沒有離開。我們就兩個人站在那邊,站務員轉身要進去打電話,我不知道小良在想什麼,只記得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連拜託求饒都擠不出口。如果還能有什麼念頭,那一定是:要不要趁機逃走。

後來我再也沒有和小良一起回家過了。那天的事像從沒發生一樣,我們沒有再提起,也沒有誰說出去。

十二年後,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前的我認識了念管理學院的YJ,她查了查共同好友,問我為什麼認識小良,我和她說:國小同學,我們三、四年級同班。她說原來如此。以為話題在這邊就要結束了,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接下去和她說了和小良在捷運站發生的事。當下莫名有這種感覺:如果不說,大概以後也不會和誰說了吧。

YJ聽到最後問道:所以你們就被警察帶走了?

我說,沒有。

站務員轉身準備要去打電話時,忽然又回頭問我:你們從哪裡搭來的?我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解釋一切,只能照著問題簡答,硬是說出了站名。就是我們當時身處的那一站。

站務員就放我們走了。

YJ說,你不知道只要和站務員拿通行證,就可以不花錢穿越捷運站嗎?我說,知道啦,高中才知道。

她於是發表了感想:真是一個虎頭蛇尾的故事。除了小良很有義氣以外。他還留在那邊陪你……

我說,沒錯,就是這樣。半開玩笑地接著:如果虎頭虎尾的話,恐怕我現在也不會在台大和你說這個故事了。

YJ和小良一起在外商銀行實習,後來,她跑去問他還記不記得這些,小良說完全沒有印象。沒印象也沒關係,我們之間因此重新有了點聯繫,畢業典禮結束的傍晚,小良特地從指南山下來到公館找一些朋友時,恰好也碰到了我。我們也合照,簡單聊了天,而且不是過度禮貌或疏遠的那種問候。

不過,終究沒有辦法用什麼「熱絡如當年」加以形容。即便是回憶,如果回憶不起來的話,同樣會消失。好險好險,雖然久遠,還是有些輪廓。

十歲、不再一起走回家的我們並沒有生疏。簡單來說的話,我的轉學生活過得還挺不錯的,時間久了,和我最要好的除了小良,另外還有小逸和小黑。應該是小逸取的名字:「四劍客」,因為我們每節下課都打籃球,去打專門給高年級使用、最高的籃球框,我們是班上最愛打也最會打的一群了。至於籃球和劍客的關聯性在哪,我也不知道,或許就是沒有關聯。這麼小的事,小逸本人也有很高的機率沒印象了;他在高雄念醫學系,現在和以後應該都會滿順利的吧。

「那你知道小黑現在在幹嘛嗎?」要離開前小良問了我。我說不知道,反問了同樣的問題,他也搖搖頭。

我們彼此間互相確認了一則流言的真實性,關於小黑的。結果小良同樣輾轉聽過這件事,版本也差不多。結論就是:那件事發生後,就再也沒人聽過關於小黑的消息了。

那件事我聽到的時候是十七歲。

我在漸暗的天色裡和小良說再見、掰掰。

司法官口試的萬年考古題之一便是:你為什麼想來當司法官?大概各種類型、各種場合的面試,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沒什麼特別,但要講得不至於太空洞或太矯情,就真的很難。

口試是集體面試,五個考官對上四個考生,總共時間八十分鐘。一一自我介紹後,換考官提問,每個人都得輪流回答,誰先開始,由提問的考官隨機決定。每一輪回答都像即席演講,第一個被點到最刺激,還來不及構思就得開口暢言三分鐘;最後一個也沒比較好,因為前面三個人幾乎把能講的都講完了。而考官始終是五雙心事重重的眼神,他們會在不應該皺眉的地方皺眉,在沒什麼好點頭的時機點頭。

經過第一次模擬面試,我就意識到了,如果直接按著提問申論般地回答,要嘛不知所云,要嘛人云亦云,語速還一直比心跳要快。所以決定,講故事好了。考官不一定會有興趣,但至少沒辦法往死裡追問。於是我為每一個考古題大致安排了回答的起手式──問工作上的情境:你身為法官如何和國民法官講解無罪推定原則?我會回答:大家以前念書時,有遇過班上東西不見而誤把某個人被當成小偷嗎……問專業問題:你對勞動法院設置有什麼看法?我會回答:一個空服員在班機起飛前的準備時間是五個小時,為什麼我知道……問人格特質:看到有人插隊你會出面制止嗎?我會回答:某個下雨的禮拜五晚上,我在忠孝復興站一直擠不上捷運……

在這樣的準備方向下,「你為什麼想要當司法官」似乎就不是什麼特別難應付的問題了。真正暗藏陷阱的地方是,不論如何回答,都一定會被反問:那為什麼不當律師就好?

這些我都想到了。其實,在我心裡,這樣的問題都指涉著同一件事:什麼是你生命中最害怕的一刻?

我會這樣回答:在我小學的時候有個很要好的朋友,雖然我不確定他現在還是不是把我當朋友。

那個時候我們上課分組都在一起,下課形影不離,每天一起打籃球長大。後來我們升上同一個國中,幸運地被分在同一班,卻愈來愈陌生。

我們讀的是一所升學學校,在那裡學生只分成兩種:會念書的,和不會念書的。不會念書的他被當成問題學生,國二以後就被學校隔離了,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待在班上,和其他班的一些人統一由訓導處管理。我們在上課的時候,他們或許是在被罵,或許罰站,也可能是做些愛校服務。

還有幾次,他們在訓導處的走廊,警察也在那。

畢業典禮的那天,我們連說聲再見也沒有。

再一次聽見關於他的消息,是我高二的時候。他去工地工作,和主任還是工頭吵架,憤怒之下,拿起了磚塊往人家頭砸去。

砸成了重傷害。

「這是真的嗎?」和我一起練習口試的組員聽完這樣的擬答,問了我。

「如果我高中聽到的消息沒有錯,那就全部是真的。」

「那後來呢?感化教育?」

我說,也許吧、不知道。故事就到這邊了。

我們在法律學院的交誼廳忽然有了那麼一小片段的靜默。

故事裡的「他」就是小黑。不過,與其說這是他的故事,我更希望這樣描述:這是我們的故事。

說出「我們一起長大」這句話,當下只要幾秒鐘,背後卻需要無數的笑容和眼淚。我笑的時候剛好你也在笑,我哭的時候你也跟著哭,這才叫「一起」。並不是坐在同一間教室那麼單純而已。

而三分鐘的回答時間,這些沒辦法全交代清楚。

我在三年級後半近視,配了第一副眼鏡,結果某次被籃框彈出的球砸壞,當下大家都傻了、不知所措,是小黑拉著我去保健室。下一節課他坐在位置上花了大半時間,試圖幫我把斷掉的鏡架暫時黏起來。

四年級的時候,我和小逸搶著當模範生,要不是小黑來來回回在我們之間傳話,又勸說又哀求,兩個人應該就翻臉了。

之後,樂樂棒球比賽我當捕手,漏了好多球沒接到,些微的失分讓全班被淘汰。體育課大家檢討戰犯,小孩子赤裸的真心話最傷人,老師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小黑大聲說:「這樣不公平吧。比賽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那天一下課後我就躲去廁所關上門。小黑跟了進來,我說不用理我、一下就好了。他只回了一聲嗯。後來打開門,他還坐在門口。

然後就是國中了。國一,段考後班導師把大家兩兩分成一組,讓成績相對好的那個人,去幫助另外一個。下次段考哪組進步最多,就先選座位,並且免寫一個月的週記。小黑和我分到同一組,公布時,他傳了一張紙條給我,上面寫著:我會加油,不會拖累你的。

接下來一、兩個月的時間裡,放學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幫他檢討小考,或者重新講解上課沒聽懂的地方。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或力量驅使著小黑,總之他比我還積極。四點放學我們常常拖到快天黑才回家,順路經過超商每次他都要請我吃東西,儘管我說沒關係、不用了。

而最後我們沒有得到獎勵。

小黑又寫了一張紙條給我。裡面重複最多的是對不起,還有讓你失望了、下次會更努力。

這兩張紙條我至今都還留著,壓在書桌的桌墊下。歷經高中、大學,好幾次整理房間都沒有丟掉,像是牢牢為某段沒人相信的往事,守著證據。

紙條上的字很好看,很工整,像是電腦裡的少女體。

記憶裡他的人也是,有著好看的五官,國中後半遠遠看著他頭髮又燙又染、然後掛著耳環,都感覺是《改造野豬妹》裡的山下智久。雖然那樣的造型,是學校不允許的。

我那個時候收到紙條,有回傳些什麼吧……應該有的,我記得。常常我在想,和他說了很多加油、沒問題的、沒有關係,這樣是最恰當的嗎。又或者,這些話這樣的留言,有讓他眼神裡的憂鬱或愧疚,少一些嗎。

那是多麼美麗卻又複雜的眼神。暗夜裡又近又遠、沒有逃避的星星。往後在班導師面前、在訓導主任面前,甚至在警察面前,小黑再也沒這樣過,那之後的渙散或者不屑,任誰看了馬上都會明白。

什麼是你生命中最害怕中最害怕的一刻?

是聽到要報警的時候,還是面對不夠好的自己的時候?是站在法院上的時候,還是想起在乎自己的人的時候?

「很多人,可能一輩子和法律扯不上關係,那是最好的。可是也有很多人,捲進了法律裡,有著說不出口、說了也沒人想聽的故事。」

「對那些人來說,他們可能去找律師,律師也確實能夠陪伴他們走一段路。但這沒辦法改變身為人、對於權威感到害怕的事實。當然也可能,他們其實根本不害怕權威,不害怕懲罰或者貼標籤。來到法院之前,他們早就見過許許多多類似的人和事情了。」

「真正讓人害怕的不過是:當你還相信這個世界的時候,卻不被這個世界所理解。這就是我想要來當司法官的原因。」

「我長大的過程中,好幾次被溫柔地接住;我會一直問自己,做了這個工作,會不會也是努力了解他們的其中一個人?」

從位子站起身,扣好西裝扣子,我和自己確認了這樣的擬答和心情。

要走進口試考場了,為什麼來到這裡,要無比誠實的話,我會說:因為錢比較多。

想賺錢的心是真的,可是想起從前的事,對誰有一些些憤怒、對誰有一些些感謝,那樣真切敏感的心,也是真的。希望永遠不要忘記這樣的自己。南十字星總共由四個端點、四顆星星組成;橫豎各兩顆,像是十歲的時候我們下課打籃球,拆成兩兩一隊那樣。

四顆星星裡面,有一顆在北回歸線以北的台北,是看不到的,但它是最亮的一個。那是十字架二。我們看不到,也只是因為大部分的我們,只會站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角度看星星而已。

【自由時報2019/07/14-15】

※【閱讀思考】

1.文中情節哪一部分最使你有感覺?為甚麼?

2.「小黑」對於作者,是生命中永遠的記憶。在交友的經驗中,你是否也有類似的經驗?

3.為何作者伊在強調:「什麼是你生命中最害怕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