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甜蜜蜜/王盛弘

甜蜜蜜/王盛弘

1

大三下學期,住了幾年的理二舍沒抽到籤,新學年就要搬到校外了,正探聽著房子,學姊饒千惠找上我,她畢業後打算回台中,問我要不要承接她住的房間。

學長學姊很多,但千惠和我有「直屬」之誼。直屬學長姊對直屬學弟妹總是格外照顧,隱隱約約像有一條血脈連通,若直屬學長姊忙著打工或只是生性疏離,便會聽到有人說他們的直屬學弟妹「可憐」,用一種小貓小狗乏人照料,帶著母愛的語氣說出口的「好可憐喔」。

千惠長我一屆,一伙人窩在一起看《龍貓》,看著看著,她愈來愈往電視螢幕靠,原來她默默流著眼淚怕我們發現了。再長一屆的直屬學長叫賈孝國,台東人,不諳台語,幾個人圍一桌吃火鍋,趁他離席時我們說好了要捉弄他,告訴他肚子叫「尻川」,他現學現賣,吃飽時撫著肚子無限滿足說:啊,我的尻川好飽啊。眾人笑成一團,孝國學長也跟著笑,很開心跟學弟妹打成一片。幾年前他拿到金鐘獎最佳男配角,謙稱自己的影視資歷淺,其實他在學校時就拍戲常獲獎,我還在他執導、主演的短片裡客串過一角,有一場戲是溯溪,發現溪岸邊有一朵盛開的白百合。準備收工時,毫無預警地低空緩緩飛過一隻白鷺鷥,他熱刀切奶油般俐落地指示攝影師捕捉畫面,隨即又補了個鏡頭是我仰頭張望天空看見飛鳥,臉上露出微笑。至於比我小幾屆的直屬學弟妹我也都還記得,丁碧蘭、宋松齡、周明儀,一念出名字形象便具體地出現在眼前。

千惠學姊畢業後即將騰空的房間很多人要,但是她想先讓我看看。我們約了時間參觀,那是泰山明志書院後方,山腳下的邊間公寓二樓,前有陽台、客廳,後有露台、廚房、浴室,一條通道自正中央劃開屋子,左右對稱地各隔成兩個房間。屋子又老又舊,蒙著一層灰,好像灰塵也是值得好好保存的文化,浴室地磚脫落失修,沖水時馬桶像犯了嚴重哮喘似地咳著喘著就要斷氣了。這屋子勝在租金便宜,學姊還推薦:室友都很好喔。

我們住這裡都不鎖門的,學姊說著,打開其中一個房間,米色窗簾在風中盪漾著小波浪,椅背上披一件青色手染布上衣,這裡住著一個叫做子儀的西班牙語文系女學生。另一個房間,撿來的五斗櫃權充衣櫥,倒放電纜大木圈當書桌,桌上散置著貝殼、乾燥花,牆上有一張披頭四大海報,住著另一位大傳系學姊叫秀美。

又一個房間,門一打開,霉味驀地撲鼻而來,透著汗漓漓一股陳年的酸腐,我歙了歙鼻子,探頭張望。這個房間像剛進行過什麼儀式:床前貼著手繪符咒,天花板四個角落都給各黏上一撮鬈曲蓬鬆的毛髮,牆壁漬黃,畫著男女性器交合的圖案,而電源插座四圍,以鉛筆塗繪女陰張著大口就將要把人拆吃入腹。書桌上則攤開一本厚重的中國古代春宮畫精裝畫冊,還有幾本東洋色情漫畫散落一旁,蜜桃也似的少女們暴露著成熟軟香的胴體。

淫靡、頹廢、敗德,好像在哪兒見過呢我搜索著記憶,而千惠學姊還在介紹著這名沒有現身的室友,因此我知道了,他是法文系四年級的學生,不過,還在修大二的課,看來是要延畢了。學姊說,一開始可能會覺得是個怪咖,不過,相處久了就會改觀。學姊說起他的語氣有點兒興奮,好像天上的月亮是他掛上去的。

書架上有張照片,我湊近端詳,光面相紙上,影中人留一頭雜亂的鬈髮,戴一副塑膠黑框眼鏡,鏡片底是鼠灰色眼窩。他的臉色蒼白,同樣削瘦的是作怪似地露出一片青色薄臀。喔,我想起來了,這簽名式般的爆炸頭我在校園看過,怎麼能忘記呢,印象更深的則是在女生宿舍一樓大廳舉辦過的一場展覽。

失序、無序,幾個看來故作放浪形骸的男女學生在會場上毫無忌憚地聊著天,一架報廢了的揚琴任人敲擊彈撥,黏了一牆的衛生棉寫著夢囈般的字眼,全都指向性與威權政治,精液、淫水、陽具、乳房,或蔣中正、蔣經國、毛澤東、鄧小平等名字的造句。我與一名女同學停步一件作品前,這件作品是一面玻璃窗掛在透光處,玻璃上有兩、三道已經乾涸了的,緩緩流淌而下的蛋白濁黃積漬。媒材上寫著「玻璃窗,日本色情漫畫,精液」,還記錄了時間。

校園裡的這場展覽,對許多人來說,價值或許還比不上能引一把火燒光它的一根火柴吧,但是當時初解嚴,拆政治的磚毀禮教的瓦,性是等著被推倒的高牆上一個昭昭然的象徵,許曉丹啊侯俊明啊都有備而來,他們放的不是救國團營火晚會的篝火,而是烽煙四起的野火。儘管激進、逾越,但我並未被冒犯,自小被鼓勵著當一個美聲合音,把自己隱藏進看似和諧的團體,講究的是內斂、含蓄,留白與餘韻,要乖要聽話喔,囡仔人有耳無嘴,學習自謙自省,甚至自責,竟然是自責著過日子。解嚴了,上大學了,鄉下老鼠進城了還是鄉下老鼠,但新世界鋪展於眼前,這不正就是驅使我負笈北上的動力?

看過了房間,我和千惠學姊來到露台。鐵窗外一座小山坡,山坡上錯錯落落長著一片竹林,日光在枝葉間停佇、彈跳、翻飛,熠耀閃爍。竹林下這裡一叢那裡一簇洋繡球,因為光照不足而秀秀氣氣的,正是花季,也開著秀秀氣氣的淺藍色花朵。熱天午後,風從山上吹來,穿過竹林,穿過洋繡球,穿過飛鳥與草花、剛冒出土的筍尖、落葉上的蛺蝶與石龍子,一層一層濾去了悶與熱,吹在身上,清新、沁涼,帶著一股善意。

 

2

期末一退掉學校宿舍,我便搬進明志路小公寓,我在《藝術家》雜誌暑期實習,秀美已經供職於出版社,加上子儀,三個人安靜地過著日子。

子儀茹素。我還沒做出反應,她便膝反射地說,不是為了宗教也不為還願,就只是想吃素。顯然有太多人預設了吃素的理由了。子儀解釋:吃素以後,大便比較漂亮。她不為辭彙分美醜、定高低,反倒我愣了一下。戒嚴令已經解除,但是,大概我的心理尚未鬆綁,我是不會大剌剌把大便這樣的字眼掛在嘴上的。說出這樣的字眼總帶著點心虛,犯了什麼禁忌一般,何況子儀是那樣一名清秀美麗的年輕女學生。

秀美長我一屆,小小的個子、扁扁的體形,常露出好奇的、驚喜的、狐疑的等各種豐富的表情,帶給我天真、善良而又迷糊的印象。有個假日午後自她房間傳出一聲巨響,我急敲房門,學姊,怎麼了你怎麼了?一會兒後秀美開門,一臉無辜說,沒事啦,我在椅子上靜坐,結果睡著,就跌到地板了。

有一次,秀美比平日晚回家,露出疲憊的神態說,累死了,走好遠的路。怎麼會走好遠的路呢我們問她,她說:提早好幾站下車。為什麼提早下車呢我們又問她,原來是,她搭公車,坐末排正中間位子,搭著搭著打起了瞌睡,冷不防司機一個急煞車,她便被拋出座位,咕咚咕咚像顆失手鬆脫的保齡球,只差沒有用滾的,穿過一整條走道,最後停步司機旁。司機冷冷看她一眼,她倒還機靈,脫口說出,司機,我要下車。司機不帶情緒地回她,下次下車要先按鈴。

又有一次,她把摩托車騎上高架橋快車道,一時不知所措只好停在分隔島上。怎麼辦呢這該怎麼辦呢?最後是交通警察前來關切,護送她下橋。秀美嚷嚷著丟臉死了丟臉死了,我們卻抱著肚子笑得前俯後仰,告訴她,這就是會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啊。

暑假接近尾聲,我在房間準備開學物件,秀美在客廳敲著揚琴,久久才落下一個音符,一牆之隔子儀的房間傳來歌聲:古早古早,阮家住在今嘛耶忠孝東路。我停下動作傾聽:出門步步就愛靠走路,三張犁走到火車頭,一趟路就愛走歸哺。緊接著,在不同空間的子儀和秀美同時放聲高唱:忠孝東路,擱卡過去,擱卡過去,擱卡過去擱卡過去就是墓仔埔……歌聲繼續,好像還聽到,忠孝東路,今嘛已經一坪三、四十萬塊……三、四十萬啊,什麼時候手頭才會有三、四十萬塊錢呢?

突然,客廳傳來一聲尖叫:其蔚!秀美咯咯咯地笑著,回應笑聲的,是低沉、慢緩的「嘿,嘿,嘿」。我探頭張望,他的爆炸頭,他的長手長腳,坐地上都會刺得地球唉唉喊痛的削瘦,不就是傳說中的室友嗎。不過,比起作品的敗德壞俗,其蔚本人有股天真未鑿的孩子氣,相處久了,有時還會覺得他像假期一樣討人喜歡。

或也就是這份天真,讓他站上道德的邊界,一不小心便誤入禁區。

他布置了一座無水水族箱,泥土鋪底,擺上枯木、青苔,又放了一具塑膠玩偶,讓它有超現實的趣味。水族箱裡養了兩條蜥蜴,一開始是興沖沖地餵食,很快地有一搭沒一搭,最後簡直就是棄養了。我看不過去,幾番提醒,換來:拜託,你給牠們的也不一定就是牠們要的,何況野外也不是天天有大餐。關在水族箱裡這兩條蜥蜴,簡直像戰犯,成了奄奄一息的餓俘,最後,即連屍體也找不到了。

他又打算拍一支劇情片參加比賽,主題是,嗯,主題是「吃狗」。他津津有味地分享計畫,如何在街頭抓一條狗,帶到海邊,以利刃劃開牠的肚子,掏出五臟六腑,烹調,食用。我聽得匪夷所思,一再勸他千萬不能這樣做。誰知春節過後回到小公寓,一打開冰箱竟發現雪櫃裡多了一袋袋冷凍肉。我嫌惡地問他那是什麼。他嘿嘿嘿地笑著,告訴我,這是當道具給演員吃的,不是狗肉,是豬肉。幾天後,他又煞有其事地跟我描述,一伙人在蕭瑟、沍寒的淡水海邊殺狗、燙狗拔毛、吃狗肉。我受不了了,叫他不要再講我並不想聽。他翻了白眼,丟給我一句「拜託──」拖著長長的尾音。

可以用土方巽評價阿部定的話來為他開脫嗎?土方巽是日本暗黑舞踏大師,阿部定是《感官世界》裡割下愛人陰莖的女人的原型人物,土方巽說:「我認識阿部定,她是個藝術家。藝術家得像個罪犯,必須使人流血。」詩人可以豁免於約定俗成的文字邏輯,那藝術家呢,藝術家有道德豁免權嗎?果汁機裡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金魚、光束下被釣魚線懸在半空逐漸枯死的小樹……弔詭的是,它的爭議正突顯了它訴求的議題。

常被敲得錚錚鏦鏦的揚琴是撿來的,養過兩條蜥蜴的水族箱是撿來的,秀美房裡的櫥子櫃子桌子椅子,甚至幾本雜誌看來也都是撿的,其蔚也常在垃圾堆裡撿破爛,東西帶回家,他動手整復,客廳牆上的畫框、他房裡的書櫃,都是自己釘的,另還有一把破吉他安上一支爛麥克風,這把「電吉他」他十分得意,特別秀給我看,志得意滿說,不用花一毛錢,全部都是撿來的。有一個傍晚,其蔚和子儀散步返家,說起哪裡丟了一座紅眠床,當天晚上幾個人便騎上摩托車,一趟趟地將床拆解載回,幾個人對著一片片木雕一幅幅玻璃畫,興奮莫名,惹得樓下老人拿他的拐杖咚咚咚地敲著他的天花板我們的地板,我們互相把食指豎到唇前低聲說「噓」,卻又忍不住爆笑出聲。後來其蔚敲敲打打在客廳墊高地板,唉,不知老人受了多少罪?

就在這個和式客廳裡,有個晚上房東嚴先生前來收租。木訥的嚴先生一反往例地,拿了租金卻不走,喝著我們為他倒的茶都見底了,嘴裡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支支吾吾、期期艾艾,良久才起身告別。他是打算調漲房租卻擠不出話吧我們這樣猜測著。過了半小時,嚴先生再度現身,仗著薄薄的酒意終於說出口了。他急著解釋,說大兒子在外讀書也租房子,知道學生沒什麼錢,但一個月五百元四個人分攤,負擔應該不算大……唉呦,這個人怎麼這麼可愛啊,他不知道,其實我們都為他終於開口而為他鬆了一口氣。

 

3

公寓前有道排水溝,堤岸上一叢木芙蓉,被拿溝底的沃泥餵養,又覆上一層層的蛋殼。木芙蓉的闊葉烘托著花朵,清晨初綻是鮮甜的粉白,隨著日光推移,浮泛一抹初醉的紅暈,午後,酒意漸濃,轉趨軟熟,到了傍晚,花瓣閉闔、皺縮,刻畫著深深的紫色紋路。花朵凋萎後,花萼一日日膨脹,終於有一天,成熟、鼓脹、乾燥的果實守不住祕密似地,迸裂了開來。

我常在傍晚閒坐花樹下,公寓前空地上三三兩兩的孩子追逐嬉戲,樓下老人拄著拐杖散步,是我多心嗎――他看我的眼光裡有一種不高興。我坐水泥砌的堤岸上,赤腳踩在地面,溫溫的,在體內流動,被撫慰,被療癒,哪怕是這樣微小的細節,都讓我感受到大自然的善意。

常常我的手裡揣著一個信封,報社寄來的。不必打開,拇指、食指輕輕搓動,感受內容物的質感,便知道是退稿或剪報。若是直接以回郵信封回寄的郵件,會有一個截角,不知是誰告訴我的,投稿時,信封剪一個角可以當印刷品寄送。我透過截角偷覷裡頭裝的是什麼。經過幾年的嘗試,退稿的機率已經不大了,收到剪報卻還是雀躍,趁天色轉黯前把發表在報上的文章再讀過一遍。心裡有個模模糊糊的憧憬:會不會寫著寫著,有一天就變成作家了?

信箱裡還常發現寄給藍博洲的DM。前一年,《幌馬車之歌》剛問世,和他的第一本著作《旅行者》我都讀過,因此對這個名字很熟悉。藍博洲長我十歲,畢業於輔大法文系,曾經擔任過草原文學社社長,《旅行者》收六個短篇,就有四個是寫於他就讀輔大期間。

初進輔大,我曾想找個社團參加,傻呼呼地隻身前去位於校門口的焯炤樓探看,長長的甬道旁有許多小房間是一個個社辦,先是看上了廣播社,但木門深鎖,門板上貼一張紙條,紙上有個繞口令。意思大概是:如果連這個都說不好,那就打消加入的念頭吧。我默念一回,從此記住了它:楊麗花發明非揮發性化學花卉肥料。雖然沒加入廣播社,但後來我主持過一個校園廣播節目:《電影人》,專門介紹電影人電影事,還邀請過當時讀中文系的聞天祥上節目談侯孝賢,前一年《悲情城市》拿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

又挑了嵌進「文學」的社團,草原文學社。木門虛掩,我怯生生地推開,光線自氣窗射入,彌漫的煙霧在光照裡捲動翻騰,幾名男女學生或半臥或欹斜著,氛圍十分慵懶。若是60年代背景的美國電影,這幾個人就該互傳著哈同一根菸,臉上氤氤氳氳洋溢著迷醉與微笑。幾雙眼睛看著我這個灰撲撲的土包子,讓我渾身不自在,但在退出前還是問了一句,請問有招收社員嗎?有人心不在焉回我一聲「嗯」。我又問,這個社團主要做什麼?他噗哧一笑,漫不經心說,不做什麼,閒聊、打屁,不必做什麼。我看他沒有意思多搭理我,便尷尬地輕輕將門闔上。

後來,我什麼社團都沒有參加,倒是「自創」了一個踏青社,穿Converse的All Star高筒帆布鞋,斜揹大背包,常在當時輔大還為數不少的草原上溜達。這個社團的社員只有我一個,但常有同學陪伴。

草原文學社並不是一個「閒聊、打屁,不必做什麼」的社團,它的歷屆社長除了藍博洲,還有張大春、曾淑美等日後知名的作家。草原的光譜偏左,放眼阿多諾、傅柯、馬克思等文學批評,又凝視台灣文學,與台灣的現實處境相參照,不僅在書桌前用功,也走上街頭。多年後其蔚接受專訪,為草原文學社定位,說這個社團對輔大學生來說,是相當恐怖的,像狼穴或策畫暴動的所在,一群心理偏差的激進分子的俱樂部。比較起來,我簡直正常得有病。

其蔚的朋友們常在明志路二樓小公寓聚會,有對小夫妻,熱天正午來了,其蔚不在家,我請他們稍等。兩人看看四周,不坐椅子卻落坐地面,我請他們上座,妻子委婉拒絕,沒關係,地板就好。我說,地板好髒。妻子堅持:地板就好。這對小夫妻,吳中煒與蘇菁菁,93年秋天在羅斯福路小巷子開了家店叫「甜蜜蜜」,是搞劇場、搞學運、搞地下音樂,這些又甜又刺的年輕人的蜂巢,其蔚在這裡幫他們策畫活動、發表作品,不過只維持一年就頂讓出去了。

在為一家咖啡館命名前,「甜蜜蜜」是一本地下刊物,挑釁威權、挑戰體制,嚎叫、發洩、嘔吐出苦悶與欲望,自信自戀自瀆。《甜蜜蜜》自稱「全國第一本專業色情刊物(小學生適用)」,「版權沒有,歡迎盜印」,子儀曾為《甜蜜蜜》寫過稿子,秀美帶著其蔚的手稿到坊間的電腦中心,因為不諳電腦打字,請來指導員幫忙,對方一看內容,臉色大變,逼問秀美這是恐嚇信嗎。而我,則因其蔚害怕筆跡洩漏身分,而替他捉刀謄抄過,並協議由我帶數份雜誌到大傳系上分發。那一天我一大早就出門了,趁著文友樓悄無人聲,隨機挑幾間教室擺一本雜誌在講桌上,心裡很是忐忑。

常到明志路來的還有個女學生,神經兮兮的,其蔚說她曾在天橋假扮乞丐要錢,又搭計程車不付車資,沒錢就是沒錢不然你想怎樣?擺出一副無賴姿態,因此鬧進警察局。最後呢?最後司機自認倒楣,算了。我聽了,沉吟半晌,這個嘛,該怎麼說呢?

女學生每回都會帶來一、兩張她發表在報紙或雜誌的文章,內容充斥著原欲。她問我的想法,我老實回答,看不太懂,還要再慢慢體會。我讀高中,就常在救國團辦的地方刊物發表文章,縣境的國中或高中女同學讀者常會給我寫信,但是上了台北、進了大學,很快我就明白,每一所高中都會有這樣一個被叫做才子的人,不,也許是每一個年級甚至每一個班級,在這裡,我一點都不特出。一旦看出這點,就再也無法無視,儘管名字已經頻繁見報,仍有點自卑,感覺自己程度差他們一大截,小心翼翼問:你怎麼看那些刊在報紙副刊上,文字流暢的文章?女學生回我:那些啊,那些都是高中生的習作,我們是大學生了,要寫大學生的東西。我聽了,默默退回房間。

他們在客廳說話、吃飯、喝酒,我就在我的通舖房間裡,床板上擺一張同學朱陳琪借我的淺色原木矮几,趴几上寫字。我喜歡這個角落,臨窗,有風輕吹,窗外與鄰居隔一條小路,小學生上學放學,風中傳來童言童語,音調裡有種嫩芽初萌的清新。我不討厭其蔚的朋友們,我甚至喜歡他們、羨慕他們,只是覺得格格不入,我無法放鬆,就是無法,慵懶、隨興、自在,像初進大學闖進草原文學社那樣,我覺得我們不是同一伙的。

那是1992夏天開始之後,到隔年夏天開始之前,前網路時代,沒有PTT沒有新聞台部落格與社群網站,身邊也沒有寫作的朋友,或許不是沒有,只是我不曾抬頭張望尋找,甚至不知道同樣讀大傳系,隔壁班廣告組就有個高手。獨學而無友,僅憑著一股熱情,透過閱讀想像文學的模樣,中學生習作般,以文字當積木構築它的具體形象,態度接近於虔誠。或許正是我的無知為我織一層結界,保全了我的夢想。

如今想來,我畢竟是幸運的,有那麼幾年時光,自己陪著自己,安靜地等待著自己長大。

 

4

其蔚向室友們預告,他即將參加在輔大舉辦的ICRT青春之星歌唱比賽。其蔚會畫畫,做裝置藝術,但我不知道他還唱歌。他嘿嘿嘿地笑著,回房間拿出一卷卡帶,表情不知是詭異還是得意地說:讓你們聽聽傑作,剛錄好的,嘿,嘿,嘿。收音機傳出的是亂無節奏、毫無旋律感的噪音,粗暴粗糙,被激怒的音符化做冰錐刺進耳膜。我聽著,很為難,不曉得該做出什麼反應,翻看盒子轉移注意力,看見一行稚拙的字寫著「零與聲怪獸解放組織」,這是其蔚和德文系的劉行一、哲學系的香港僑生Steve合組的樂團,無論如何,再怎麼伸展觸角都無法和主流品味的青春之星沾上邊。

十一月初,我剛在文友樓開完一個小組會議,走在校園,遠遠地發現中美堂燈火輝煌,才想起其蔚的邀請,進到禮堂,看見秀美和子儀在對我招手。聽過幾段甜美的歌聲後,輪到零與聲了,秀美和子儀早就興奮地拿著V8和相機就定位。一團三人木偶般走上舞台時,引起一陣騷動。這三個人,主唱穿孝衣,臉上塗白,鼓手戴了安全帽,其蔚是吉他手,著衛生衣、腳趿拖鞋。他們手上拿著鍋子、盆子,破吉他與爛麥克風組裝的「電吉他」也派上用場。台風穩健的主持人不管問什麼,幾個人都平平板板回應以「不知道」,無奈之際他只能拋下:好吧,接下來就看你們的演出了。

唱的是〈喔,媽媽〉,吟哦,嚎叫,碰撞,打滾,是被媽媽逼到後無退路,瀕臨崩潰了嗎?一名評審索性摘下耳機,莫可奈何看著他們,觀眾席彌漫著不安的情緒,陸陸續續有幾名女孩離席。這個情形我並不陌生,電影社主辦的電影欣賞,社長聞天祥曾選大島渚《感官世界》、帕索里尼《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庫柏力克《發條橘子》在文學院文華樓二樓放映,教室都窸窸窣窣中途有人離席。

噪音或是音樂呢?如果是噪音,我知道,就是noise:「不想要的聲音。」13世紀《牛津字典》言簡義賅定義了這個字。有人不知哪裡找來它的本義:「暈船而產生噁心想吐的感覺。」而中文,噪自「喿」演變而來,喿是枝頭上眾鳥喧闐,現代都會生活中,若得眾鳥齊鳴,應該視為吉兆,大自然的恩惠,但是多了一張嘴,噪,指甲刮過黑板、刀叉劃過玻璃,三天兩頭喚醒我的鄰居裝潢工程的電鑽聲,三姑六婆老在社區必經之地的嚼舌根,不想要的、不喜歡的聲音,都是噪音。但噪音做為一種音樂或是藝術,嗯,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緊接著十二月初輔大校慶,零與聲又報名參加了歌唱比賽,這一回我沒在現場,我去發選舉傳單。

已經進社會的學長姊若有什麼工讀機會,會透過助教將訊息張貼在文友樓的告示板上,我去當過電視廣告臨演,去做過電話民調,去謄錄演講逐字稿,去餐館盛飯煎蛋,去當家教,還與同學搭著巴士到學姊當執行製作的電視綜藝節目錄影現場當觀眾,不過,這是沒有酬勞的。這一回,我要去幫一個叫盧修一的候選人發傳單,1990年3月的野百合學運催化下,「萬年國會」終結,92年立法委員全面改選。幾名同學約我去看電影,我說沒辦法耶,一聽說我要去發傳單,四、五個人乾脆微調行程,幫我在我負責的區域裡,一個信箱一個信箱地塞傳單,收工後剛好趕上傍晚的電影。當時我並沒有強烈的政治主張,只是把握住每一次掙一點生活費的機會。

事後,其蔚跟我說,可惜你沒來。秀美和子儀轉述了當晚的情形,她們說零與聲被安排在最後一場演出,主持人倒還幽默,表示:這是為了方便觀眾離場。據說有憤怒的觀眾拿起麥克風質問:你們到底想表達什麼?零與聲回應以:Nooothhhing。如果你也問我,你懂他們表達什麼嗎?老實告訴你:我也不懂。不過,不懂的事情還會少嗎?我不反對,甚至我支持他們的演出。當然,這並不表示我就願意醒在零與聲裡,哪怕它被稱為藝術。

點畫一般,總要隔著些距離才能看出它的全貌,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生活點滴,逾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回顧,全有了它在座標上被註記出來的意義:有人說,這兩次大場面的演出,是其後十餘年台灣噪音/聲音藝術的開端。

然而,藝評人游崴指出:「『聲音藝術家』是如今林其蔚最常被描述的方式,但這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頭銜。在整個1990年代,林其蔚身處台灣地下噪音運動的場景之中,並不把聲音當做一種藝術類型,而是一個對主流文化體制進行鬥爭的工具,聲音緊密地鑲嵌在身體政治的場域。」

「『零與聲』的成員從不認為他們在做音樂,而僅僅是『使用』樂器。當藝術做為一種干擾(intervention)還未能在台灣文化語境中被辨識的年代,『零與聲』的演出只能被大多數人理解為鬧場。但已完全體現他們如何將噪音所具備的反音樂姿勢,武裝為一種拆解主流文化體制的策略。透過情境主義式的干擾手法,突顯音樂不只是藝術化的聲音形式,還是一種特定的美學政體。」

在翻覆顛覆、破舊立新的世紀末90年代,零與聲發出了格外尖銳的聲音。

 

5

推土機轟隆隆地開進露台後小山坡,這些竹子長在這裡,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的時間了,但只消一個下午,摧枯拉朽,便被夷為平地。據說在沒有人為干擾的自然環境中,地表上植物長得有多高,地底下的根就扎得有多深,秋風掃落葉般竹林被鏟去了,也許它的根部還渾然不知,仍汲汲營營在吸收著水分。

夜裡,我窩在矮几前謄抄稿件。白天,思緒如懸在窗口的風鈴,警醒得一有風吹草動便叮噹作響,筆記本裡密密麻麻都是鉛筆寫的草稿,睡前抄到天鵝牌六百字稿紙上,寫兩個信封,一個寄出一個寄回,用剪刀裁一個角,貼足郵票,封緘。走出房間時,其蔚看到了,老跟我說:文學家要去做睡前例行的散步了。聲音很溫柔。但莫說文學家,叫我作家我都覺得羞愧,知道自己配不上這個頭銜。將稿件投入信箱後,掀掀彈簧片確認沒被夾在投入口。若當天有收到剪報,便在附近小攤叫一碗陽春麵犒賞自己,若沒有,吞吞口水,散步回家。

守著本分過日子,也許,說自己上進也並不為過,充實,踏實。天空灰濛濛的,這是黎明的前兆。

但也常有痛苦到想死的時候,想像教徒拿荊棘鞭笞自己的身體,讓肉體的痛楚掩蓋住內心底的苦悶,足以反噬自己的黑洞般的空空洞洞。不過,死亡來臨之前必得努力活著,沒有厭世的念頭因為沒有厭世的本錢,站在懸崖上的人必須扎穩腳跟,否則就要跌入深淵了。

在一個大霧籠罩的夜裡,我困於蛛網的小蟲似地煩躁不安,便跨上摩托車,蜿蜿蜒蜒爬著山路騎到明志工專,夜半的操場,隱隱約約只看得見四圍高樹的黑影,風輕輕搖晃著它們。我脫了鞋子在跑道上散步,逐漸加快速度疾走,撲面是飽含濕意的冷空氣,後來,我將身上的衣物全部剝去,赤身裸體跑了起來。霧很濃,夜很黑,我看不見遠方,但我把握住了方向,把握住了每一次踩出的一步之遙。如果有個嚮往的遠方,縱然你還看它不清楚,但只要朝向它,每一步都不踩空,就有抵達的一天吧。我這樣相信著,那時候我不相信命運不相信運氣,我相信要比盡本分再多做一點,未來才會照料它自己。

黎明之前,天空還是灰濛濛的。初進職場,壓力和疲憊寫在秀美臉上,一提及工作她便有輕輕的一聲哎──拉了長長尾音的歎息,求生意志愈來愈薄弱。一晚,她說隔天想請假,但是該用什麼名目呢?事假、病假,一般人也就找個信得過的人幫忙打通電話,他有事想請個假喔、他人不舒服今天要去看醫生,也就過關了。《四百擊》裡安端為他自己編的曠課理由是,媽媽死了。老師指責他:「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必要時,會犧牲自己親人的人。」我還讀過新聞:有義務役小兵請喪假,自己印了訃聞,幾個月間爺爺奶奶接連過世,三途河上舟楫相連,即便早已大去的外祖父母也相繼加入往生的行列。然而秀美,光請個假都讓她傷透腦筋。

最後,秀美決定「感冒」,不是捏造個理由而已,而是她打算讓自己真的感冒。大冷天裡她洗了個冷水澡,然後,不顧眾人勸阻,一身單薄去窩在露台鐵窗一角。冷風咻咻,抖瑟瑟地秀美流下兩行清鼻涕。秀美如願著了涼,隔天一早才以濃濃的鼻音去打了電話請假。有誰,有誰可以告訴我,一個人在好好活下來之前,要先死過幾回?

秀美終於痛下決心辭職。離職當天下午,幾個人瞞著她笨手笨腳地布置屋子,寫大字報,又下廚準備食物,開同樂會似的。傍晚,一個人守住陽台隨時回報:秀美在樓下了秀美上樓了,噓,在掏鑰匙開門了。大門一開,我們持著海報大喊歡迎回家。秀美一愣,睜大眼睛像隻夜裡突然被強光照射的貓頭鷹,問我們發生什麼事情了。接著她就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流下了眼淚。

【自由副刊2019年10月6-8日】

甜蜜蜜/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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