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的盛宴(下)/季季

Posted By on 3 月 5, 2020 | 0 comments


存在主義的盛宴(下)

 
李錫奇與畫家鄭月波之女鄭嘉敏共舞的快樂畫面。(圖/季季提供)
李錫奇與畫家鄭月波之女鄭嘉敏共舞的快樂畫面。(圖/季季提供)
我跟辛鬱說,這場盛宴,自由、熱情、虛無,有點像我們昨天聽的存在主義。辛鬱再度擺出「冷公」神色,昂聲說道:「何止有點像,根本就是一場存在主義的盛宴!」……

李錫奇歡送宴的會場在中山國小教室,課桌並排成長桌,桌上擺著大盆大盤大鍋大碗公,分別盛著白斬雞,豬腳,芋頭燒肉,紅燒黃魚,炸排骨,扁魚白菜,銀魚莧菜,涼拌黃瓜;雞蛋豆乾海帶花生豬耳朵等滷味;五彩米粉,雪白饅頭,蛋炒飯,蚵仔湯,味噌豆腐湯,以及黑松汽水,福壽清酒,芝麻脆餅,椪柑,香蕉……。哦,我第一次看到排那麼長的筵席;菜色甚至比鄉下大拜拜的辦桌還豐富!

一大群朋友興高采烈的來為李錫奇送行,卻如秦松所說,「只出兩條腿一張嘴」;真正出錢買肉買酒菜的是李錫奇,在校園一角矮小廚房做菜的是他媽媽和兩個弟弟;幾位中山國小的老師則幫著端菜到距離三十公尺的教室。

「冷公」辛鬱說﹕「嘿嘿,今天可讓我們錫奇破費囉。」

李錫奇笑嘻嘻答道﹕「小意思,小意思,有錢,有錢!」

他喜孜孜的說,在中山國小做美術老師,月薪三六○元,但代表國家去東京參加國際文化活動,教育部核給他五十天假期,每天還有十二美元生活費;美元和台幣匯率一比四十,換算下來,一天就有四百八十元台幣,比他一個月薪水還多一百二十元,足夠今天痛快吃喝啦……。

最後他大聲說道:「各位好朋友,今天要吃個盆底朝天啊!」

鄭愁予接著大聲說道,「也要喝個不醉不歸啊!」

教室角落的小唱機播著歡快的〈水上組曲〉,愁予領頭拿起杯子,注入清酒,雙手向前高高托起,琅聲說道﹕

「來,我先乾了這杯,祝我的小老弟李錫奇一路順風,為國爭光;各位老朋友新朋友,沒有杯子的就用飯碗吧。」

於是我們就在碗裡倒了清酒,跟著愁予一起敬了李錫奇,繼續笑語喧譁,大盆吃肉,飯碗喝酒。

季季喝醉了。(圖/季季提供)
季季喝醉了。(圖/季季提供)

「高麗棒子」許世旭,喝了兩碗就熱情狂放,鄉愁滿溢的唱起了〈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喲,我愛我的阿里郎……。」接著又唱〈桔梗謠〉﹕「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喲長滿山野……。」──許世旭是韓國詩人,當時在師大中文所讀碩士,聽說正在翻譯韓國古典小說《春香傳》;而且還兼任韓僑小學校長,不過大家都叫他「高麗棒子」。辛鬱是杭州人,也用「古渡」筆名發表小說,並且擅唱各地小調。他先唱了河南小調〈一根扁擔〉,又唱了雲南民謠〈小河淌水〉;嗓音沉厚,餘韻綿長,大夥鼓掌吹口哨,叫他再唱兩首,他擺出「冷公」的臉色說:「我還沒吃飽呢。」

秦松是李錫奇台北師範的學長,「現代版畫會」創會會長,也常寫詩發表,聽說前些年他的畫遭人檢舉「倒蔣」、「汙辱元首」,被警總叫去問話調查;那兩幅畫還被扣押著,心情一直不好。我們喝了幾口酒,開始吃菜吃米粉,他卻什麼也不吃,抓著酒瓶一口又一口。晃來晃去喝完一瓶,秦松已經醉茫茫,掏出新樂園一支又一支的抽,拉著楚戈的手當菸灰缸。楚戈大概也半醉了,迷迷糊糊的讓秦松彈了一下又一下……。突然,一聲「哎喲」破空而出,原來秦松把一截菸頭按在楚戈手背上了。

楚戈反手在瘦得像竹竿的秦松臂上打了一拳﹕「喂,木公,你搞清楚哦,這是我的手,不是菸灰缸!」

秦松依舊醉茫茫的笑著,抓抓頭搖擺著身子,從口袋裡又摸出一支新樂園……。

三十多個大人擠在小學生的桌椅間,或坐或站,或吃或喝,說笑話,講故事,唱小調,瘋言醉語嘻嘻哈哈。坐我旁邊的羅馬(後來改筆名商禽)說,他1953年在金門憲兵隊服役時,錫奇家住附近,常跑去聽他和詩友聊詩;那時錫奇讀金門中學;據說學校經費短缺,教室裡的國父遺像、總統畫像,都是初中生李錫奇畫的。今天來的詩人,也大多是在金門服役期間認識錫奇的……。

說著說著,羅馬突然壓低聲音說:

「妳別看錫奇笑嘻嘻的,那是他天性樂觀,其實他從小受過兩次大難,幾乎家破人亡……。」

原來,錫奇十二歲時,老家在古寧頭大戰時被毀,其後他姊姊和祖母又在金城被逃兵槍殺死亡……。

羅馬說著錫奇家那段悲慘的往事時,〈水上組曲〉仍在輕快的重播,錫奇正與他的女同事拉著手轉圈圈跳舞。而聲音已經嘶啞的秦松,呢喃著像歌又像詩的不知名曲子,楚戈則拿著兩個空酒瓶在秦松身邊搖來擺去,配著節拍敲著瓶子伴奏;突然乓一聲,酒瓶敲破了,一地的碎片……。

「喂,喂,你們兩個瘋了?」

辛鬱罵著跑過來,拿掃把清完碎片,嘆口氣在我身邊坐下來。秦松則繼續呢喃著,楚戈也仍在搖搖擺擺……。我跟辛鬱說,這場盛宴,自由、熱情、虛無,有點像我們昨天聽的存在主義。辛鬱再度擺出「冷公」神色,昂聲說道:

「何止有點像,根本就是一場存在主義的盛宴!」

然後,愁予踱過來了。他的酒量好,拿著酒瓶四處遊走與人乾杯,到我面前先用酒瓶碰一下我的碗:「我還沒跟妳喝過酒,」他替我倒了半碗:「來,慶祝我們今天認識,乾杯!」我以前沒喝過酒,傻傻的跟著他一飲而盡。「嗯,好酒量!」又在我碗裡倒半碗:「來,再乾!」我傻傻的又一飲而盡……。

就那樣自由自在的不知乾了幾次,我醺醺然的醉了,散會後由洛夫叫醒,扶著去朱西甯家。

因為那樣的自由乾杯,1964年冬天我的身體一直在下雪。

一日又一日,雪片從我身上飄落,在大氣之中沉下,浮起,隱身於肉眼不及之處,猶自散發著微醺的氣息。──它們是福壽清酒的精靈。

11月8日初嘗生命痛醉後,我沒有受到嘔吐頭痛哭號等等惡靈的侵襲,只是醺醺然,暈暈然,乍醒又睡,睡了又醒。福壽清酒的「精靈」從頭往下,涓絲流竄,擴大版圖,有如千萬條毛蟲爬行於細薄皮層,緩緩蠕動且不時啃咬,留下無數比米粒還細的發癢的紅疹。整個濕冷的冬天,我的雙手不時慌亂的想抓除那些毛蟲,卻只抓出更多火一般的血痕,於肉身各處錯亂蔓延,並在我更衣時飄下陣陣雪片。

那個冬天與毛蟲的漫長搏鬥,炙熱彷如烈火紋身;從未痛飲的我,領受了酒精過敏對十九歲肉身的懲罰。

此後這一生,在酒的面前,我失去了自由,再也不曾喝醉。

──這得感謝李錫奇的盛宴;也得感謝鄭愁予的「乾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