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者言】隱地/一個懷念書牆的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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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木心說,上帝造人是一個一個造的,手工技術水平極不穩定,正品少之又少,次品大堆大堆。
人不怕生在平凡家庭,人也不怕在「次品」級的環境裡成長,甚至,身為次品,亦不必自卑,只要有一顆上進心,努力學習,養成閱讀習慣,次品級的凡人,我認為仍可成為社會的中堅,最重要的,自己因而可以活得信心滿滿且過有意義的一生。
文學就是滌洗人心,而出版,則是將優良文學作品,呈現於世。
在老出版人眼裡,出版僅分兩大類──文學和非文學,文學包括詩、小說和散文以及分析詩、小說、散文的評論,除此四項的一切書籍,均歸類在非文學項下;上一個世紀七○年代前後,文學書和非文學書在市場上流通的比例約為七比三,如今社會丕變,受種種科技產品影響,人們追求的是聲光之娛,安靜的在家裡讀本小說,或欣賞幾首詩,似乎那樣的年代,離我們越來越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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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濤濤洶湧,一波波襲來,一九四七年,十歲從基隆來台的一個不識字小朋友如今已八十有三,他不退休,仍日日坐在編輯台上編書寫稿,他從不覺得累,在他的觀念裡,男人永遠要有一張辦公桌,他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坐在編輯台上,他始終相信,從工作中獲得的快樂,境界最高,特別當他摸著書、看著書……啊這位一輩子與書為伍的老者,作夢也不曾想到,當年他最羨慕的一個人,後來幾乎影響他整個人生。
那人有許多名字,對了,其中一個,還上了報紙新聞,我只提他在《文星雜誌》當編輯時用的一個筆名張平,那年,老者還是一個文藝青年,張平曾帶他去了自己書房──四面都是落地書牆,只在房間中央放置一張椅子,張平說,那是我沉思和閱讀的地方;青年羨慕他坐擁書城,可怪的是張平先生畢生只讀書,他在「文星」編輯室批稿、改稿,自己偶爾也用筆名在《文星》上寫幾篇隨筆,但他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一本自己的書;大多數編輯,讀多了別人的稿件,最後也會舞文弄墨一番,甚至棄編輯而成了作家,唯有張平先生好像一開始就不準備出書,他有些像蔣宋美齡,腦海裡藏著許多人間祕辛,寧願隨風而逝,也不讓是非繼續流傳,顯然,張平先生是一位神祕之人。
而我的愛書,卻來自對張平書牆的一瞥,真可說一瞥成永恆!
是的,那個四面書牆的房間,永遠留在我心中,更因而,影響我也成為終身追逐書的人,甚至一生成為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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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七○年代、八○年代是爾雅最風光的年代,說到「五小」──純文學、大地、爾雅、洪範和九歌這五家文學出版社,四十五歲以上稍微涉獵文學,多少會留有一些記憶,也讀過他們出版的書籍,譬如彭歌、何凡、林海音、余光中、子敏、唐魯孫、琦君、王鼎鈞、白先勇、歐陽子、余秋雨、張曉風、席慕蓉、愛亞、張系國、瘂弦、楊牧、簡媜、蕭颯、杏林子……文壇上當年響叮噹的人物,幾乎全部的書都在這幾家出版社出版……那是文人最光燦燦的年代,出書、演講……只要有他們的影子,就會有一堆書迷簇擁著,每年信義路上「國際學舍」舉辦書展,或中華路上的「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以及台大「僑光堂」,年年書展總是水洩不通,那是知識飢渴的年代,也是瘋狂閱讀的年代,峨嵋街上的「文星書店」當年因政治因素被迫關門,關門前一天,從清晨到黑夜,書店裡擠滿搶購書籍的讀者,夜深時硬是把一書店的書全搬光了,出版人蕭孟能因而擁有現金無數,但就是不能再辦雜誌或開書店,他只得改做建築商人,成了信義路上「水晶大廈」的建造人。
爾雅在那樣的年代繼起,也成了眾多出版社的獲利者,愛書人讓我滿足了自己的出版夢。甚至接續完成一九六八年未曾實現的創辦「年度小說選」的文學大夢,接著又得到了張默、向明、李瑞騰、張漢良、蕭蕭、向陽等詩人協助完成了「年度詩選」的創辦,乘勝追擊,更史無前例的邀請陳幸蕙一連編了五年的「年度文學批評選」,想到一個文學出版社賺了錢,應當實踐自己作為一個文藝青年時期作過的夢,透過爾雅,曾先後為作家拍照片,還出了兩冊專書,一九八○年起也請應鳳凰編了幾冊《作家書目》和《作家地址本》,這小小的舉措,影響了公部門,也開始為作家編製作品目錄,整理各項資料,逐年出版台灣文學年鑑,二○○七年,國立台灣文學館委託「文訊」主編三大冊有關二五三九位作家的小傳、書目以及各方面成就的彙編,而這樣一套書反過來讓我在寫「五十年台灣文學記憶」時,獲益良多。
進入二十一世紀二○年代,出版業面臨史無前例的挑戰,手機和社群網站讓實體書店快速關門,出版社出了書,不知送往何處銷售,面對電子書,頗為茫然,幸虧我仍手握紙筆,就算寫書自娛吧,至少,我已將腦海中對文壇的記憶寫了下來,啊,我是一個盡職的文學記錄者,夜深人靜,獨自看著一屋子的書,我常想起張平先生,他讓我的人生在荒涼中仍感豐美厚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