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存在主義的盛宴(上)
我最早認識的金門人,是少女陳福蔭與青年李錫奇。
然而,與陳福蔭緣淺不及一年,與李錫奇則緣長達5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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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福蔭與我同齡且曾短暫同學。1958年秋天,我升上虎尾女中初二不久,學校裡發生兩件大事,都與金門八二三炮戰有關。其一是九月初至十月初,發起捐款助前線運動,美術老師林英輝畫一張大表格釘在穿堂牆壁,分別註明日期、班名、人名、金額、總額。我每天放學都跑去看有誰捐錢;誰捐最多?但人名那格常常空白,或至多一天兩三個;金額則三角、五角不等。九月底我捐了一塊錢,降旗典禮時,校長特別致詞嘉勉,說我「創下捐款最高紀錄」。我低下頭,臉熱了;那一塊錢是從爸爸褲袋偷來的。──好在,後來沒被爸爸罵;也許他沒發現,也或許他裝作沒發現吧?另一件是九月初開學不久,學校來了幾個金門轉學生,我只認識隔壁班的陳福蔭:她的皮膚微黑,頭髮烏亮,比我們高,也比我們豐滿。我很想問她一些金門前線和八二三炮戰的事,但她總是苦著臉,不與人說話。與她同住宿舍的同學說,她在宿舍也不與人說話;有時還在被子裡細聲哭泣……。唉──!如此,如此,我哪敢問她什麼呢?
八二三炮戰結束後,穿堂不再貼捐款表格。隔年寒假,金門學生也回去了,從此我沒再見過陳福蔭。——這麼多年來,我不時想起她默然的身影;不知她是否還在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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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錫奇則大我七歲。他作畫,我寫作,兩人初識卻是源自一場存在主義的演講。而從聽說他的名字到參加他那場也很存在主義的盛會,恰如他名字裡有個「奇」;短短兩天之間的奇聞妙事,八言九語說不盡,必須回到我們初識那年的存在主義說起。
1964年3月,我從第一大農業縣雲林到了第一大城市台北。鄉下人進城,無一技之長,只會寫幾個字投稿,賺些稿費糊口;美其名曰「職業作家」。那年國際文壇最轟動的大事,當屬法國存在主義大師沙特10月15日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卻於10月22日宣布拒領;從獲獎到拒領,都引起各國作家與媒體對其人其文的熱議。台灣文壇則有皇冠出版社7月1日推出「基本作家」制度;首批14人,19歲的我幸陪末座。此事轟動一時,後來我也不時受邀參加一些文藝活動。11月7日星期六,一家片商在新生戲院舉行《巫山風雨夜》(The Night of the Iguana)試片,也邀請一些文藝界朋友參加。那部電影編劇是美國名家田納西.威廉斯。他編過《慾望街車》,《熱屋頂上的貓》(即《朱門巧婦》)等名片;電影女主角費雯麗,伊莉莎白泰勒都當紅一時,我讀虎尾女中時即看過。
《巫山風雨夜》由約翰‧休斯頓導演,男主角李察波頓,女主角愛娃嘉特娜、黛博拉蔻兒,也都是當時的褶褶紅星。故事敘述一個神父犯了與少女通姦等罪被教會解職,為了謀生改任導遊,某次帶團去墨西哥,又發生種種靈與肉的人性糾葛;有酗酒、狂歡,也鬱悶、虛無……。
看完電影,朱西甯說他和舒暢要去景美天主堂,聽趙雅博神父講存在主義,問我要不要去?他還特別說,趙雅博是馬德里大學博士。一聽神父、博士、「存在主義」,我就點頭說了去。
隨他們搭車往景美天主堂途中,車外的陌生街景不斷的一閃而逝,我想著生命怎會如此巧妙,剛看完電影裡的神父如何墮落與救贖,接著要去聽天主堂裡的神父講存在主義;而強調「存在先於本質」的沙特前不久才宣布拒領諾貝爾文學獎;台灣還沒有沙特作品的中譯本,今天也許很多人去聽趙神父演講吧?……
我首次看到「存在主義」是讀虎尾女中高一時。1960年初,報上刊載法國作家卡繆車禍身亡;說他1957年就以存在主義小說《異鄉人》得諾貝爾文學獎。我跑到學校圖書館,在借書卡填寫「異鄉人」,管理員卻說,沒這本書。放學去虎尾街上的書店問,老闆也說沒有。
──1964年春天到台北後去重慶南路書店街,一家家尋找詢問,仍然沒有;甚至沙特得了獎,也沒他的書。
到了景美天主堂,果然坐了不少人,幸而還有一些空位。趙雅博神父溫文儒雅,條理清晰,從齊克果、尼采等存在主義先驅說起,也分別介紹卡繆、沙特的身世並分析他們的作品……。那場演講,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是趙神父引述的兩句話。一是齊克果所說:「痛苦是可以自由選擇的。」二是沙特所說:「人是自由的。」──齊克果那句,需要不時摸索;沙特那句,是我從小追求的。
演講結束,走出景美天主堂去公車站,辛鬱跟朱西甯說,明天要和洛夫、愁予、羅馬、楚戈等一夥人去板橋中山國小給李錫奇送行;朱西甯說李錫奇也請了他,但他和劉慕沙要上教堂做禮拜,問我要不要跟辛鬱他們去玩玩?我天真的說,「李錫奇是誰啊?」辛鬱說,他是名畫家哦,過幾天要代表我國去日本參加版畫展。朱西甯說,「妳不是要來我家玩嗎?中山國小離我家不遠,洛夫說結束了要來我家,妳就跟洛夫一道來吧。」我說跟李錫奇不認識,不好意思去。辛鬱說,見面就認識啦,錫奇這個金門人很熱情的,一定很歡迎妳;「我們約好明天早上十點半在公路局西站,妳就到那兒跟我們會合……。」一聽「金門人」,我也立刻點頭說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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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8日是立冬第二天,有點陰冷。我依約到台北火車站旁的公路局西站,見到辛鬱,以及詩人羅馬(商禽)、沈甸(張拓蕪)、鄭愁予、楚戈、許世旭;畫家陳庭詩、歐陽文苑等人,搭上往板橋浮洲里的公路局。到了中山國小,見到李錫奇與他的家人、友人、同事,以及已經先到的詩人洛夫、羅行;畫家吳昊、江漢東、秦松、鐘俊雄……,都是第一次見面。
哇,要不是李錫奇,我怎能半天之中認識這麼多比我年長的詩人、畫家?他們大多豪邁直爽,一見如故,我於是知道了一些人的綽號:楚戈是「袁寶」,許世旭是「高麗棒子」。秦松是「木公」,辛鬱是「冷公」;聽障的陳庭詩則是「耳公」……。
那時我也才知道,26歲的李錫奇是「現代版畫會」和「東方畫會」會員,台北師範藝術科畢業後就在中山國小當美術老師;再過三天就要代表中華民國到東京參加「第四屆國際版畫展」。那是李錫奇第一次出國,也是那時代我們這些清貧文青第一個出國的;和他同行的還有「五月畫會」的韓湘寧。當年我們和日本還有邦交,但「入出境管理局」隸屬警備總部,申辦護照與出國手續都需經過嚴格審核;首要條件必須在政治上「身家清白」,否則有錢也出不了國門。──李錫奇家是古寧頭大捷的「大劫」受害者,護照已順利到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