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客/田威寧
從等電梯到走向會客室的兩分鐘變得異樣漫長。我一直想著:怎麼偏偏沒有倒杯茶給父親呢?而且,就記憶所及,父親是從不叫我「威寧」的。
坐進租來的車的副駕駛座,彎進馬路的另一頭買花,那裡離小時候住的眷村步行僅需十分鐘,但眼前的一切變得好陌生。眷村改建,住戶早已遷居,當地幾乎沒有店家了。很久以前那裡曾有個熱鬧的黃昏市場,攤販與客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兩旁的店家也幾乎都是當地居民,數十年下來彼此都是熟知對方與幾乎任何人的家底的。但那些人都不見了。父親下車後不知過了多久才從灰牆後突然現身。從他隱沒在灰牆後到再出現,即使只是十分鐘我的感覺也像是十小時、十個月甚至十年。父親的前方像有個黑洞,吞噬著包括時間的一切。
當父親拿著一束不新鮮的百合站在墓碑前時,墓地的枯枝敗葉已被弟弟和父親的妻子清走,綠色大理石檯面也被清水沖過。父親帶領妻子與一女一兒端正站好,向他的父母說話。父親說得很小聲很小聲,但我知道他仍持續說著,直到他的肩膀一抽一抽。他的妻拍拍他的背,遞上面紙。我無法見到童年時的父親,但直覺父親當下的背影,一定和他小時候做錯事時哭泣的背影一樣。
父親說想約姊姊出來,於是我們從大溪驅車到桃園市區。這次我逕自坐到父親後方的座位,弟弟則在副駕駛座。父親聽從弟弟的建議打開車上的導航——明明姊姊特地約了父親一定知道的地點——離父親以前開的房屋仲介公司步行約十分鐘,就在縣政府旁。父親駛入一條四周都是菜園的鄉間小路。父親似乎覺得有解釋的必要:「實在太久沒來了。」從我小學二年級到五年級,父親在桃園市區賣車。從迷你奧斯汀到SAAB到賓士,這位業績全台第一的銷售員對桃園的大街小巷是閉著眼睛都能帶路的。我小學六年級時,父親在縣政府旁開了家房屋仲介公司,我還記得我喜歡跟父親在客廳一起在黃厚紙板上用黑字麥克筆寫有個大大的「售」字的屋訊看板,寫好後和父親沿著馬路合力用鐵絲一一懸掛在電線桿上。時間長河讓父親泅著泅著成了浦島太郎,也讓父親成為一位異鄉人。我突然覺得眼前的這人好陌生,且心知肚明這異樣的感覺也許不是起因於父親在曾經最熟悉的地方迷路。
姊姊跟她的兒子在法式下午茶店等了我們許久。父親提議買個遙控車給他兩年多沒見的外孫,姊姊說小孩子的玩具夠多了,不必再買了。但父親堅持,姊姊只好說附近有間家樂福。在姊姊帶小孩去洗手間時,我去逛運動用品區,回來時瞥見父親和他的妻子的側影,他的妻子立刻將勾著父親的臂膀的手放下,然後對我有點羞赧地微微一笑。
父親把車開到姊夫家位於交流道旁的馬路口。姊姊帶她的兒子下車,對我揮揮手,習慣性地那句「回到台北傳個簡訊給我」還沒說出口,父親便示意我下車。我和姊姊同時極力壓抑自己露出詫異的表情。父親就這樣開走了,似乎不覺得有解釋的必要。姊姊默默地帶我走到客運站,看我搭上回台北的公車才向我揮手道別。
從桃園市區回到台北應該恰恰一個小時,但我的時間感卻極度混淆,大概是高速公路上的路燈整排突然亮起,隨著車行的速度不快不慢地一一映著過往的各種畫面,看得我有點暈,讓我在下車的那一瞬間,突然一陣反胃,好在畢竟沒有嘔了出來——即使知道嘔了出來就會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