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訕 ◎ 柯裕棻
被搭訕的時候,我會有複雜的心情。很多女人都被搭訕過,我始終很好奇,從來不知道別人心裡怎麼想。但是,真要詢問人對於這種事的心得,恐怕也過於切身了,有點失禮。而如果問男人為什麼搭訕,大概也問不出什麼深刻的答案來。我很納悶究竟有多少人搭訕成功,成為朋友。
我想,搭訕需要不少的勇氣,以及改變現況的決心吧。至少必須要有意志走出自己身上那座看不見的籠子,而且不怕被踢回原點。搭訕者像在慾望汪洋中泅泳的人,看見哪個女人飄過來,想也不想就試著抓住。這種嘗試有點天真,也有點徒勞,一想到驅使搭訕者趨前說話的種種孤寂的致命因素,有時候,我甚至會為對方感到難過。
我住處附近經常有個長得還可以的中年男子向女性搭訕,從他的衣著和言談看來,他從事固定的文書工作而且唸過一些書,有一點外文能力。看上去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因為生命中某處的挫折過分沉重了,以至於他在女人這一關上過不去。他的臉也是如此,額頭很窄,鼻又太高了,嘴又太薄了,乍看是清秀,但有一些紋路又過分地滄桑,因此給人愁容滿面的印象。
他搭訕的方法頗為笨拙,他總是走過來,非常有禮貌,發著抖問:「可以有這個榮幸跟妳做朋友嗎?」這樣做作的開場白出自一個乾淨又自卑的中年男子口中,幾乎沒有任何成功的機會,女生只要遲疑一會兒,他接下來就露出了馬腳,他會忽然顯出疲憊而且絕望的面容,懇求也似的,不斷重複:「妳讓我自我介紹吧,讓我自我介紹吧。」如此,喃喃自語跟在女生後面。被搭訕的女生也許一開始還有點受寵若驚,此時發現他其實瘋了,立刻警戒後退。女生尷尬地轉開臉,或者疾步離去,他則站在原地咀嚼這立即而明顯的離棄,隨即又彷彿沒事一般,忘記他自找的煎熬,繼續趕路。
這人總共跟我搭訕了五六次,躲不掉,我幾乎已經認得他了,他卻完全不記得我。彷彿每次轉身離去,這件事就不曾發生。
有幾次我壯起膽子,跟他說了幾分鐘的客套話,他卻囁嚅著,說不上話來,草草告退。和女人搭訕是他生命中頻頻出錯的迴路,走到這裡就跳針了。每回他見到我,就身不由己走過來,衝撞他自己的牢籠一次,我就得目睹他的失敗。他跟冥冥中某個無法挽回的錯誤掙扎著,我和其他被搭訕的女生一樣,變成他人生裡那顆下沉的石頭,墜著他扯著他,親眼看著他滅頂,一齣荒謬劇。
他只要一看見女生,就不由自主地掉進失敗迴路,然後又會沒事,直到下一次遇見。從那種執拗看來,他應該有點心病。滿街都是女孩,我想像不出他的折磨有多麼劇烈,他要如何把持住自己,安安穩穩走回家,或是他非得天天被踐踏幾次不可。這人後來就消失了,也許在哪個路口被挫折給踩平了,再也爬不起來。
然後另一個搭訕者出現了。這人長得有點心酸,黃黑色坑坑疤疤的臉,瘦削極了。抹著髮油,老穿著白襯衫黑西裝褲,銷售員的打扮,手上還提個癟癟的黑公事包。
我只會在雨天碰見這個人。他總拿把黑傘站在郵局門口,看見某種類型的女生行過,他就趨前:「小姐,請問你有沒有男朋友?」我第一次說沒有,他就走開了。第二次我說有,他還是,喔一聲,走開。第三次,我沒有回答,他也還是走開。他究竟期待怎樣的答案,誰的回答會使他大夢初醒,我納悶。他在找誰呢?這樣大費周章,踏在一雙濕鞋裡尋覓。
只在雨天出現這感覺很奇特,像個濕搭搭的幽靈找尋宿主,只要下了雨,他就被一股濕氣逼著上街來,絕望地問,一再地問,「小姐,妳有沒有男朋友?」雨聲滴滴答答,過往的車輛嘩嘩然,整個世界泡在無奈裡,人海茫茫,誰的傘也擋不了誰,誰的話也敲不醒誰。
到處都是寂寞的人。後來,雨天我就不去郵局了。(聯合文學二二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