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故我,走在夏,東北京的日與夜/胡金倫

Posted By on 9 月 4, 2019 | 0 comments


我思故我,走在夏,東北京的日與夜/胡金倫

 

六月底,季節交替,學校驪歌響起。改完學生的期末考卷,上傳分數後,忽爾今夏,溽暑方始。

離開台北的時候,梅雨正盛,濕熱難擋,汗流涔涔。窗裡窗外,喧譁聲聲鬧遍天,「選我選我」彷彿是今年一場最大的嘉年華會,誰勝誰負的高度詢問不絕於耳。關心國事的熱情或許瀰漫島嶼的大街小巷,也可能讓人陷入低迷的困惑。我們無從得知明年今日之事,無法預測未來你我是朋友或敵人,更難相信或懷疑,明天會更好,或更壞。人生實難,一切但求平常心以待,隨遇而安的態度就好了。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凡事不必強求,因為命中早已注定有或沒。

於是我選擇獨語。歲月靜好,逝水流影,景美溪畔,經常留我一衣沉默的背影,和一雙藍色運動鞋無目的散步在初夏的夜晚,眺看遠方的人間燈火,近處凝視螢螢幽夢,錯落在一座又一座樓台間。

台北的夏夜,令人難解,讓人踟躕,撲朔迷離,又帶點神祕,彷彿隱藏重重有誰知的心事。

有時我懶得思考。畢竟思考是個難題,教人目眩神迷。尤其工作還未告一段落,千頭萬緒,又要收拾出發的行囊,北漂。

這樣的天,如此的夏,你的憂鬱,我的哀愁,深深陷進黑暗的低潮,在漩渦裡迴轉不止。

結束三天的會議後,在東京短暫逗留。

六月底的東京,天氣難測。幾天前的晴朗,幾天後飄起忽大忽小的雨勢。這樣的天,這樣的季節,東京的雨,不告急。急的是歸人,我只是過客。

逛了幾家書店,大家眾裡尋書千百度,讀書也讀人,新話題熱門議題當紅時事輪番上陣,只不過出版人哀嘆圖書出版產業的榮景日漸西下。到底現代人都在關注什麼呢?沒人知道。遊百貨公司,服飾時尚的潮與新,是我不及追的話題。消費娛樂目不暇給,消費已是不曾閒,是我不及問的興趣。肉身未朽,但視覺與聽覺枯化成木。在這高度現代化的社會,熙來攘往的擁擠人潮,往偌大車站鑽來鑽去,摩肩碰撞中閃略過匆忙的陌生臉孔。東京的人靜默在移動車廂裡,滑手機或讀書,各有心思。你的哀愁,我的憂鬱,萍水相逢,我們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

停車,下站,不借問,下一站,不再見,也不相逢。

傍晚時分,落腳在咖啡店,聆聽身旁陌生的語言,檢查手機裡的各種訊息和待回覆信件,瀏覽白天攝下的照片。杯裡的咖啡已盡,過客喝的到底是苦味,或心情?喝完這一家,再續杯下一家,品嘗的不是味道,是時間,消磨澀酸的記憶。

要嘛去愛,要嘛孤獨。有人如此說過。日落以後,我們蛻下白天的皮囊,換上另一張臉孔,為自己重新畫一張面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原來我們一直戴著面具,做假面的真實告白。

離開東京之際,雨勢漸緩。京急線上,我依然是過客,不是歸人。只不過換了目的地。

路程的炎熱中,抵達傍晚的北京,天亮未暗。車窗外兩旁綠意遮不住,排排楊樹迎風搖。

結束三天的會議後,在北京短暫逗留。

七月初的北京,天氣難測。晴朗乾燥炎熱,連續三天會議說書二十五個小時,不斷喝水補充水分,晚間T恤短褲藍色球鞋散步在飯店的林間小徑,看看手機,室外溫度停留在三十度左右,思緒也隨著沸騰頂點。回到飯店,繼續收信回信,Line這人WeChat那人Messenger他人,聯絡線上的兩端,似非遠距而有近。

是忙。大家忙。北京的日與夜,北京的人都在忙。大車川流不息,電車機車和腳踏車奔越街道和人行道。趕地鐵、牽拖小孩、上班族、下班族的人潮,各種氣味、體溫、喧囂吶喊,衝鼻貫耳。

地大人廣的奔波勞碌,你為誰而來,又為誰而去?誰是這城市的過客?這城市的歸人又要心歸何處?

巧合的是,度過三天的晴朗高溫後,下起大雨,晚間T恤短褲藍色球鞋散步在飯店的林間小徑,看看手機,室外溫度只有20度左右。白天不僅涼爽,晚上稍有寒意。我不禁懷疑身在何處。

不過一樣的雨,只是換了空間和時差。從台北到東京再到北京,我沒有改變過客的身分。

趁白天雨勢稍歇,又是去逛書店。茫茫書海中,仔細觀察每一本書的封面、書名、書腰、主題,大致可以理解這座城市的出版人與讀者選擇的方向與目標。一個國家機器發展的道路決定了人民的需求。絕縫處自有求生之道。從人到物到天與地,這一本本書承載了多少人的幽微心事?那一本本書又透露了多少惘惘的無奈?關鍵在於觀察者是否看透或看不透。

話又說回來,到底你遇見哪本書?哪本書又因你而不再流浪?

昨夜再一場大雨澆熄北京初夏的暑氣。佇立在陽台上靜視雨中的枝葉扶疏,地面上的水漥倒影了縷縷幽境。向晚未晚。獨語深宵至天明。

離開北京之際,雨勢漸緩。機場快線上,我又要換目的了,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來時路依舊,去時路依舊,聚散說依依,回首一直以來蕭瑟處,也有風雨也有晴。【2019-08-30 00:02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