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森堯/《愛與黑暗的故事》:小說和電影(下)

Posted By on 8 月 27, 2019 | 0 comments


劉森堯/《愛與黑暗的故事》:小說和電影(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以色列文學家阿摩司‧奧茲(Amos Oz,1939-2018...
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以色列文學家阿摩司‧奧茲(Amos Oz,1939-2018)辭世,享壽七十九歲。(圖╱取自網路)

猶太人過去在歷史上

為什麼顯得那麼突出?

 

歐洲的反猶風潮在歷史上很少間斷過,十六世紀莎士比亞所寫的《威尼斯商人》一劇,最能說明猶太人在當時是多麼的令人討厭了,英國人說他們除了放高利貸,還專幹偷雞摸狗和說謊背叛的勾當,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如果他們只是去當外勞或當難民也就罷了,可能大家也就相安無事,偏偏他們都是一群不安分的傑出分子,除了胼手胝足累積財富之外,還要帶領人類文明的躍升,企圖解決人類所有的問題。

西方歷史上,許多尖端的最傑出人士身上都流著猶太人血液,耶穌創辦基督教,犧牲自己並主宰整個西方文明的發展。羅素在《西洋哲學史》一書裡頭,把史賓諾莎捧為西方最偉大的哲學家,他強調,似乎只有猶太人才會從事那樣有關人類行為準則的細密思考。馬克思創立共產主義,影響二十世紀半個地球人類的生活,擁護共產主義的許多菁英分子中,有不少是猶太人,除馬克思外,其他像馬克思的死對頭拉薩爾也是,還有蘇維埃革命的第二號人物托洛斯基,他還是出身地產階級。愛因斯坦為我們揭開宇宙的奧祕,最近所拍攝到的黑洞照片,進一步證明了他的理論之正確無誤;弗洛依德為我們探索人類心靈的黑暗面,說明人類內在生活的奧祕;卡夫卡和普魯斯特(雖然只是半個猶太人),為我們開拓小說藝術的新境界和新視野,闡明人類存在的痛苦事實。美國著名批評家艾德蒙‧威爾森在《到芬蘭車站》一書中談論馬克思時說過,只有猶太人才會深刻體會地球上人類最深層的痛苦,並努力建立龐大的思想體系去為大家說明並解除這些痛苦。

猶太人過去在歷史上為什麼顯得那麼突出?如果說英國人是這個地球上最講紀律的民族,德國人是最講節制的民族,猶太人在這些方面並不遜於他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他們顛沛流離,到處顧人怨,他們絕對不是一群一無貢獻的寄生蟲。當然,他們也和地球上的其他人類一樣,過著沒什麼兩樣的平凡生活,波蘭籍以意第緒語寫作的猶太作家以撒‧辛格,他所寫的就都是在描寫這樣的猶太人生活,不管是二戰前的波蘭猶太社區或是二戰後的紐約猶太社區,都反映著特殊猶太風味的猶太人日常生活的喜怒哀樂,他還獲得197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猶太人並不是

一直處在悲慘狀態

 

猶太人並不是一直都處在悲慘狀態,他們真有本事,他們也有過穩定快樂的輝煌歲月,他們常常形成為歐洲許多大城市的中產階級的中堅分子,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一戰之前,除了在俄國一些零星的反猶事件之外,這段時間可算得上是他們難得的一段幸福時光,奧地利猶太作家褚威格在二戰期間流亡巴西死前不久所寫的《昨日世界》一書,就提到從小父母教導他如何學習紀律和節制,還有,他在維也納成長的歲月是如何的幸福快樂。書一開始他這樣寫道:「如果要我為一戰之前我所成長的年代簡單勾勒出一幅圖畫,我要說,那是一個幸福承平的時代。」弗洛依德也曾經這樣說過,也就是普魯斯特和許多人筆下所描寫和所歌頌的「美好年代」(La belle époque)。

到了1920年代,時機變得對猶太人極為不利,特別是希特勒於1933竄起掌權,等於宣告了猶太人的末日,奧茲一家人適時遷居回到祖先的故鄉,響應以色列建國運動,定居在耶路撒冷,奧茲的故事從這裡開始,並頻頻回頭追述祖父和叔祖輩在俄國的生活,還有母親娘家在波蘭的生活,過去和現在互相交織成像是一張美麗拼圖。奧茲的父親來自奧德薩書香世家,母親來自波蘭商賈家庭,都受過很良好的教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的父親甚至精通十四種歐系語言,母親少說也懂五六種,平常在家中的共通語言是希伯來語,父母只有在相罵或是講不想讓小孩聽到的話時,就使用俄語或波蘭語,甚至還參雜德語和法語,他們只讓他學習祖先的語言,也就是希伯來語,也許他們害怕懂多種語言會讓他受到歐洲那種奇妙而富殺傷力的誘惑,最終迷失了自己。可見歐洲在父母的心頭是個永遠無法磨滅的矛盾心結,既愛又怕,如今既已回來祖國定居,就不要再三心兩意,好好在耶路撒冷安身立命過生活,不要再去懷念過去歐洲的浪漫生活了。書中作者的小阿姨在年老時對他說,她從不出國或動起回去歐洲看看的念頭,並不是以色列有多美好,實在是因為出門旅行根本就是錯誤的,老年人大多會這樣想,因為他們不喜歡動。

 

真正的主角是荒涼的

神祕古城耶路撒冷

 

其實,一本《愛與黑暗的故事》從頭到尾,真正的主角是荒涼的神祕古城耶路撒冷,1948年以色列建國之時,這個城市的人口才十五萬人左右,是一個歷盡滄桑而幾近荒蕪的小城,奧茲在書中說,在耶路撒冷,人們走路的方式很像要去參加葬禮,要不就像是趕赴音樂會遲到的人,他在早期的一本小說《我的米海爾》裡頭對這個城市的描寫是,這是一個夢幻一般的城市,像是一個幻影,四面八方都是山,顯得有點荒涼,特別是入夜之後,到處鬼影幢幢,總之,這是一個令人感到憂傷的小城市,隨著季節的變化,憂傷的程度不同。這本早期小說同時描寫作者父母失敗的婚姻,跟每一樁以愛情為基礎結合的婚姻一樣,一開始充滿了甜蜜與幸福,以為愛情可以戰勝一切,接下來慢慢的,不知何故,愛情褪色了,問題叢生,這不是我所想要的婚姻生活呀,一切都錯了。

在《愛與黑暗的故事》中,奧茲的母親起先性情是很開朗的,而且愛讀俄文原文的十九世紀俄國小說,特別是契訶夫和屠格涅夫的作品,不知何故,後來竟變得不愛說話,鬱鬱寡歡,家裡來了客人,大家在談天的時候,她也只是在一旁巧笑倩兮聆聽著,平常沒事的時候就站在自家門口的台階上或站在窗口,望著沉寂無趣的街道發呆,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還有內心的痛苦,最後終於罹患憂鬱症自殺了。耶路撒冷古怪陰森的環境,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酷熱天氣,阿拉伯人入侵的威脅,日復一日單調平淡的乏味生活,這跟她學生時代所憧憬的家庭生活實在是大相逕庭,她失望極了。電影只描寫她不斷鬧頭疼,晚上睡不著覺,常常出現怪異的行為,最後只得去特拉維夫姊姊家養病,不久之後竟突然自殺了。以當時作者十二歲的年紀來看,除了哀傷和恐懼,他實在無法理解這樣的事情。

 

可惜奧茲已在2018年過世

 

奧茲在書中花費許多篇幅生動描寫一些那個時代的以色列特出人物,其中有兩個特別值得一提,一個是作者的伯公叫約瑟夫‧克勞斯納,另一個是約瑟夫‧阿格農。前者是現代以色列著名的史學及希伯來文學大學者,據說精通二十幾種語言且擁有兩萬五千冊私人藏書,其中包括為數不少的古籍珍本,關於語言的造詣我懷疑有所誇大。從1940到1950年代,他是當時以色列最有影響力的批評家,奧茲小時候父母常帶他去他家玩,每次見面,伯公總會興高采烈對他說,讀書,讀書,讀書,再讀書!他也常批評當時許多政治人物都是一群發育不全的小東西,智能不足,目光如豆。

關於第二個是小說家阿格農,他是當時以色列名重一時的作家,以希伯來文寫作,於196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下一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猶太作家是1977年波蘭籍,後來落籍美國的以薩‧辛格,他以意第緒語寫作,大家耳熟能詳的短篇《卡夫卡的朋友》和《市場裡的史賓諾莎》以及長篇《蕭莎》和《盧布林的魔術師》,這些作品都以波蘭的華沙或小市鎮的猶太社區為背景,充滿異族風味,都是辛格極為膾炙人口的代表作品。

第三個得諾貝爾獎的猶太作家有可能會是誰?老天有眼,除了奧茲,有可能還會是誰?可惜他已在2018年死了,我們對阿格農倒是比較不熟悉,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談他,他在得諾貝爾獎之前的1940和1950年代就住在耶路撒冷奧茲伯公家對面,兩人卻勢如水火,互相輕蔑,伯公說他寫的東西輕佻無文,所使用希伯來文用字遣詞不精準不說,還非常的粗俗無禮,阿格農則反諷他是個食古不化的老書呆子,可惜伯公於1958年去世,沒有機會看到他得諾貝爾文學獎。當時奧茲的父母每個星期的周末都會帶他去伯公家玩,然後藉故提早離開彎去阿格農家拜訪,母親很喜歡阿格農先生的小說作品,並說他是個見多識廣的人,除此,每次去阿格農家或有時阿格農來他們家拜訪,她都只是笑笑,幾乎不說什麼話,後來阿格農在一篇著名的短篇作品〈當她盛年之時〉裡,就以母親為藍本描寫一個憂傷孤獨的獨特女性:「她總是站在自家門口的階梯上,說話不多……她終日坐在家裡,大門不出……她在世的時日不多,並且痛苦……」

奧茲在《愛與黑暗的故事》裡坦承,母親剛死去之後的前一兩年,他並不覺得特別的哀傷和痛苦,多年後讀到阿格農這篇短篇作品,他才真正感受到無以名狀的悲傷和失落,永無止境。他最後很感嘆地說:「母親是在一種模糊的氣氛中長大,那個世界充滿靈性和優雅,是很美麗的,然而那種美麗的優雅靈性至終被擊碎在耶路撒冷那赤裸以及炎熱和到處滿布灰塵的石板地上。」母親生病期間,父親展現了一個丈夫所能表現的至大的柔情和溫情,對母親照顧無微不至,可是母親去世還不到一年,屍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再婚,立刻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人心的奧妙如無底深淵,即使親如兒子的旁人都感到無比困惑和不解。奧茲最後寫道:九歲時,我見證我的國家的誕生,十二歲時,我目睹我的家庭的崩解。(下)【2019-08-21 06:41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