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生死相依/鹿子

生死相依/鹿子

多年前在塔里木看到沙地胡楊,在爆裂的樹幹上鼓著一個個碗口大的木質包包,黃黃的,掰下一塊嘗嘗,苦澀得教你呲牙咧嘴。牧民說那是胡楊為了活得更久把沙地裡的鹽鹼從樹幹裡排出來,天長日久,積成了一個個大包。牧民賦予它們一個更為心酸的名字托乎拉克蘇——胡楊淚……

生生不息。 圖/鹿子提供
生生不息。 圖/鹿子提供

荒漠,古道。落霞,朔風……

一個輕拂金髮,一個伸出斷臂,相依相偎,像一對戀人,兩棵古樹兀立在砂石灘上,百年矣。

遠處,一棵樹,半邊酷黑,半邊黃葉颯颯,生命和死亡並存。和他同生共處的另一棵,也許是為了不和他爭奪最後那一滴活命水而倒下,伏在同伴偉岸的身旁。那份情,不離不棄不捨,人間,何以相比?

獨自來到塞北,徘徊在這一片兩千多畝大的枯樹林裡,一股莫名的憂傷,悄然湧起。這裡是巴丹吉林沙漠的邊緣,在綠皮火車上搖搖晃晃顛簸十五個多鐘頭,才從呼和浩特來到額濟納的一個小鎮——達來呼布。每天只有一趟跨越戈壁的火車,擠進硬座車廂,夜裡意外地等到一張軟臥上鋪。爬上鋪位,似夢非夢地竟以為地震了,驚醒後才想到,鐵軌鋪在砂石滾滾的戈壁灘上,車身震動得發出轟隆隆的響聲,搖啊搖的把你送進了夢鄉。

在一個星星像寶石一樣嵌在海藍色天空的夜晚,我終於不再孤單。從幾千公里之外的上海衝著這片怪樹林奔來的朋友,帶著學攝影的弟子們,朝拜胡楊來了。我們坐在這兩棵奇樹旁,話語和思緒凝結了,靈魂融進了樹幹,自己彷彿在這裡迷失了許久許久。

千姿百態的枯樹,有的彎曲匍匐,有的撲倒在地,有的粉身碎骨,有的只剩殘幹斷枝,有的爆裂出黑洞洞的胸膛……夜色裡,宛如一個個寧死不屈的勇士。悲哉。壯哉。

他們的名字很奇特——胡楊。記得多年前在毛烏素沙漠第一次看到一棵有三層樓高的樹,樹幹底部拂動著絲絲柳葉,快到頂部變成了小扇子似的楊葉。陪同的一位治沙植物學家為我解開了祕密:這是胡楊,也叫異葉楊,生長在沙漠和鹽鹼地上,為了避免蒸發,頂部的葉片變成含有蠟質的楊葉。他們死了不倒,可以站立千年,倒了不朽,枯死的根部遇到偶爾的雨水滋潤,還會在枝條上迸發出綠葉。

這棵生機勃勃的胡楊,從下面看胸膛已經爆裂,露出一條條經絡,身旁倒下的另一棵,軀幹彎曲,可以看出它生前也十分粗壯挺拔。也許就是倒而不朽的同伴支撐著他生存下去,他們的情義被譽為死生契闊。原來在《詩經》裡有這麼一首詩:「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用在這兩棵無與倫比的胡楊樹上,再貼切不過了。

夜色降臨,我的朋友站在這棵巨樹前,支起快及我高的三腳架,開始他的星空攝影,我默默離去。對著演繹著生命意義的胡楊,無論是瞻仰還是拍攝,都有一種神聖感,我不想打擾,自尋另一個目標。

快夜深時,我們又來到傍晚曾坐在旁邊的那兩棵更為奇特的樹前。細細看去,一棵沒有了枝條只剩樹幹,朝西彎曲,托住另一棵枝葉繁茂的胡楊。在狂風沙暴襲擊下,那棵枯死多年的胡楊不知挺立了多久,如果沒有他用斷幹支撐著,那他的同伴也會失去枝幹失去生命。萬物有靈。互相扶持,永不放棄,怎能不使人動容?

我來到他們身旁是第二次了,我想,還會有第三次。那天,我初到額濟納怪樹林,天將黑時遊人陸續離去,最後只剩獨影一個。遠遠近近,影影幢幢,酷黑的樹,殘缺的幹,在陣陣淒風中,像踏著金戈鐵馬的勇士,吶喊著湧過來,一會兒,又銷聲匿跡在黑夜裡。我只覺得背後涼颼颼的,莫名的恐懼,像烏雲,慢慢浮游,襲來。說好了來陪我的人呢,怎麼還沒有出現。一會兒,手機響了,有救了,有希望了。木棧道那頭有了亮光,傳來了聲音,這是素不相識的計程車女司機來了。

那個夜晚,銀河像出鞘的寶劍懸在樹梢,直達天際。女司機身旁還有個身影,原來是她的老公,帶我到樹旁,要求我拍一張送給他們:「這叫生死相依,有意義,我們要做手機屏保。」她老公果然是個有情義的人,說怪樹林裡有可怕的傳說,怕我們兩個女的膽小,下班後趕來了。

這次,我的朋友在這兩棵樹前生平第一次看到銀河拱橋,第一次拍攝了橫跨天際的銀河下的胡楊。可惜,他只能停留三天。他離去之後,我再次來到這裡,又是孤身一人嗎?可不是啦,在木棧道上,兩個大學生和他們的夥伴搭了個帳篷,坐在防潮墊上看手機。他們是我住的家庭客棧小老闆,是最最暖心的後援隊。

望著兩棵樹的身影,想起了十九年以前的一個傍晚,出樓蘭古城,我和樓蘭考察隊員們擠在一輛大卡車上,顛簸在坑窪不平的沙土圪梁上。忽然瞥見不遠的沙包上有人形剪影,好像兩個人手拉著手遠眺。不知誰喊了一聲:胡楊!古樓蘭已經消失了兩千多年,枯死的胡楊屹立了至少兩千年。狂野的西北風在羅布泊肆意掃蕩,可那兩棵胡楊並沒有向東倒下,而枝幹相向彎曲,好像聯手和風沙抗爭。光禿禿的沙圪梁上,他們的身影,猶如一幅不朽的油畫,定格在我的眼前,永遠留在心底了。

於是,在我脆弱的心裡留下了一個胡楊情結,到過木壘胡楊林,塔里木胡楊林,今年深秋又來到額濟納胡楊林。

胡楊,千年不死,倒下千年不朽,已經成了一個傳奇。在弱水河邊曾經生長著數以萬計的胡楊,唐代詩人王維曾吟道: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這個著名的成語也是出自這條大河。

在牧民家裡,可以感覺到他們對於胡楊的熱愛,羊兒和駱駝在胡楊林裡尋找略帶鹹味的胡楊葉。在一家小飯館的大門外,蒸籠騰騰地冒著熱氣。我要了幾個包子,問是什麼餡兒,他們說是駱駝肉餡,我嚇了一跳,他們又說,跟牛肉味道差不多。我咬了一口,心裡直嘀咕:生平第一次嘗到駱駝肉,忍不住要對以前拍攝過還騎過的小駱駝說一聲,對不起呀!

美麗的女主人告訴我,他們的爺爺奶奶以前在沙漠邊的草地上放牧,後來草地一天天縮小,就來到弱水河邊這一片沙地。河水變成細細的一條,河中心積起沙包,羊兒只好吃胡楊葉。撿起一片嘗了一下,苦澀。望著飄落滿地的葉片,我想,到了冬天,羊兒和駱駝啃吃乾巴巴的胡楊葉,會是什麼味道。

多年前在塔里木看到沙地胡楊,在爆裂的樹幹上鼓著一個個碗口大的木質包包,黃黃的,掰下一塊嘗嘗,苦澀得教你呲牙咧嘴。牧民說那是胡楊為了活得更久把沙地裡的鹽鹼從樹幹裡排出來,天長日久,積成了一個個大包。牧民賦予它們一個更為心酸的名字托乎拉克蘇——胡楊淚。

是什麼時候呢,怕比千年還要久遠吧,上古,在《山海經》裡就有記載,弱水從祁連山雪峰奔湧幾千里,在巴丹吉林沙漠匯成浩淼的居延海,水草、樹木間,牛羊成群,這裡成了草原牧民、匈奴人的天堂。

後來呢?廝殺、掠奪、侵占,城堡建起來了,農田擴大了,青草枯萎了,樹木倒下了。歷史書上漢代的偉業,驅逐匈奴人的豐功啊,原來代價如此巨大如此慘痛如此不可——一世!

弱水河斷流了,居延海萎縮了,近六十多年來就乾涸了好幾次,雖然幾年前說居延海有水了,面積66平方公里,可和古代上千公里浩蕩的水面,怎能相比?這枯死的怪樹林就是草原消失的見證。居延海邊放牧的匈奴人,創造草原文明的匈奴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們的後人已經和別的民族融合。居延,居延,這個代表草原文明興衰的匈奴詞語,流傳了下來,帶給後人以多大的警示!

飛揚。 圖/鹿子提供
飛揚。 圖/鹿子提供

我獨自徘徊在枯死的胡楊林裡,那麼多挺立不倒的胡楊,依然保持著生前飛揚的姿勢,彷彿血脈裡還湧動著青春活力。有的從枯死橫躺在沙地的樹幹上爆出了新枝,金黃的樹葉隨風發出沙沙的低語,好像在歡呼:活了,活了。哪怕只有從遠處河底滲透來一點水,哪怕空氣裡有一絲絲濕氣,他們的根鬚就會復活。

幸運的是在復甦的弱水河邊復甦了更多的胡楊,那熾烈燃燒的金黃啊,梵古向日葵般的金黃啊,已經把窄窄的淺淺的弱水河染黃了點燃了。

遠遠地映在星空下幽黑的剪影,浮雕般地凸顯在荒野上,倘若胡楊有靈,他們會感知人類征伐掠奪毀壞草原文明帶來的無盡災難。他們本可像那些幸運的夥伴,得到水的滋潤,撐起參天華蓋,用金色的葉子點綴蒼藍的天空。他們本可以和連綿的青草,一起阻擋風沙,不至於讓遠在三千里之外的北京城,聞到巴丹吉林黃沙的味道。

胡楊,生生不息,也許除了催淚的生死情之外,還向我們,向後來者,傳遞了關於生命之源生命所依的啟示。

乾渴的沙地在等待,重生的胡楊在等待,經受黃沙襲擊的人們也在等待。但願地球上最後的水,不會是你,是我,是他,是胡楊的——

淚滴。【2019-08-26 00:01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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