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許過願–一個很久以前的夏天/廖志峯

Posted By on 8 月 21, 2019 | 0 comments


【那一年我許過願】廖志峯/一個很久以前的夏天

圖/葉懿瑩
圖/葉懿瑩

第一次走進南投的鄉道

 

高三畢業的那一年夏天,我第一次看見台北以外的山。

從小生長在台北盆地裡,住在圓山腳下的劍潭,舉目所見,最常看到的山,不是山形起伏有如臉部側面的觀音山,就是渾圓綿延的圓山;然而,那也是我對山最初的印象,一直沒有真正對山的感覺,不管是植物分布隨海拔高度的變化,或是山林特有的氣味。最常去的圓山,其實像個運動公園,山坳裡處處可見有人整理過的球場和步道,很少看到落葉或青苔,沒走進山裡的人,是看不出山裡的獨特氛圍。或許是高密度開發,連樹木草葉的氣味都淡薄了許多,只有在天亮之前的清晨,偶爾可以在家裡感受到從山飄來的氣息。至於隔著基隆河,再隔著淡水河望過去的觀音山,因為祖父的墳墓在此,每年都會來掃墓,才有了造訪的理由,一樣沒有特別感覺到山的獨特氣息。直到高三畢業,大學聯考後的那年夏天,我第一次走出台北盆地,走向有別於盆地周邊的山巒。

大學聯考後,高中同學們分手在即,其中一個來自南投縣的同學,提議到他的家鄉去走一走,也當成一次畢業旅行。於是,幾個平常走得近的同學就約了一起去。同學的老家在南投縣鄉親寮,這個幾乎不會在地圖上找到的,有如偏鄉的地名,就這樣跳出來了,充滿興味,印象深刻。那一年之後,又過了十幾年,這個地名幾乎全台灣都知道,就是中寮鄉,921大地震中傷亡慘重的重災區,那條主要的街道,也是我當年第一次走進南投縣的鄉道。幾個台北來的同學,在三合院中的庭院露宿,四周是果園,空氣中有水果成熟的濃郁香氣,彷彿餓了就可隨手摘來充飢。夏夜,蛙鳴和壁虎的叫聲,鼓譟得分外熱烈,應和著我們的閒談,蚊子也來湊熱鬧,很難入睡。第一夜,感覺沒怎麼睡,天就亮了。天亮後,我們一起幫忙摘荔枝,一邊摘,一邊吃,之後就到附近的野溪玩水,體驗只有鄉居才能有的生活情趣。那時我才明白這個同學何以對生活在都會中的我們,總帶有某種同情的目光。隔了一天,我們坐了客運去溪頭。

 

坐在駕駛座旁的大引擎蓋上

 

儘管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還清楚記得當時搭客運的印象,有限的班次,每一部車裡都擠滿了人。我不知我是怎麼上車的,只知我最後坐在駕駛座旁的大引擎蓋上,一直到今天,我都還可以感覺到那引擎運轉的熱力,從車子底部直衝到饅頭形的頂蓋,再發散出來,還好我穿著長褲,不然屁股就熟成了。說真的,這個位置適合冬天。我忘了到底坐了多久才抵達目的地,只知道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沿途氣溫越來越涼爽,空氣裡的氣息也完全不一樣,我從沒有呼吸過這樣乾淨的空氣,空氣有一種新鮮的濕度,混合著草葉和杉木的氣味,沁入心肺。我永遠記得這樣的氣息,第一次,它讓我整個人好像突然清醒了過來,人也精神多了,即使在那樣年輕的歲月,不會感到太多疲累和人世的沉重。那樣的空氣有別於都會,也有別於農村,多了一種冷冽和清醒。還不只是空氣。在溪頭,第一次感覺到山的顏色不是綠色,而是藍色的;這是一種錯覺?還是因為天空的緣故?台灣的山原來有如此多的樣貌,而這還只是中海拔的山區而已。但怎能怪我呢?我一直住在台北盆地,課本上我所熟知的青康藏高原並不在這裡。溪頭只是健行的起點,我們後來從溪頭走到杉林溪,又從杉林溪走回溪頭,身上唯一禦寒和防風的衣服,是登山雨衣。這一段路在很多年後又走過一次,只是坐車往返,不再有特別印象。我記得這段路,在行走時幾乎沒有遇見其他人車,沿路上只見烏鴉盤旋,一路伴著我們,不時啼鳴。經過一處落石坍方的路段,路旁標示的名稱是,安定灣,別有深意的命名。我們往回走時,已是夜晚了,一行人都穿上黃色的登山雨衣,如果當年有人在山的另一側看到我們,他將會看到的是,漆黑的山路上,一排移動的黃點。

這樣的畢業旅行很難忘,我後來才發現,我幾乎很難再有類似的團體行動,總是少少地幾個人出遊,最常的,則是一個人。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走上一個人的道路?我不確定,但至少在那個夏天以前,我喜歡,也享受這樣被朋友環繞的熱鬧。後來,大學聯考放榜了,每個同學都有了自己的去處,我則是在進補習班之前,又去了一次南投,想要在專心準備考試之前,好好地放鬆自己。

 

記憶中最冷的一個夏天

 

從沒有想過一個夏天會兩度到南投,只不過心情有很大的不同。這種心情有點像當時很喜歡聽的一首歌,〈陽光季節〉中那種告別的意味。〈陽光季節〉說的是另一種告別,生命永恆的告別,我則同時感受一種對青春,對朋友的告別。但不管怎麼聽,都是哀傷的歌。再遊南投,心情不一樣,去的地方也不一樣,不過這一次,我發現一個新地方,是我從沒想過,卻覺得與自己生命情調相契合的地方。

同學騎了摩托車到車站接我,要載我去霧社。霧社?那是什麼地方?我一頭霧水。他很驚訝我竟然沒聽過。那你知道莫那魯道嗎?莫那魯道?那又是誰?我一樣沒聽過。他搖搖頭:課本沒教的東西太多了。我們往山裡騎。我其實不知他騎車的路線,一路上總是伴著溪行,然後騎上了一座大橋。夏天午後,天空濃雲密布,惡水奔騰,這也是第一次我看到濁水溪。橋是集集大橋,站在橋上,我感受著黑色河水的奔騰和憤怒,不斷撼動著橋身,彷彿要把橋上的一切全晃進水裡。我有些害怕,更多的,卻是感動。台灣,我多麼陌生。出發時的太陽不見了,我們已騎進了雨區,雨越下越大,我們經過童年時來過的日月潭,完全看不見對岸的水社大山,只稍微停留一下,就往更高的山上去了。

這或許是記憶中最冷的一個夏天,我穿著雨衣,一路哆嗦著,想著何時才會抵達目的地?半個多小時後,我們來到一座山中的水庫,水庫旁有間農校,他熟門熟路地往學校後方的宿舍裡鑽。終於可以休息了,我鬆了一口氣。宿舍的主人是他的姑丈,在這裡教書,看見我們也不顯驚訝,幫我們倒了熱茶,陪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就留下我們自理了。那一盞熱茶驅走了寒氣,身體熱了起來,我坐在宿舍的屋簷下,看著雨滴滴落,突然覺得這樣的世界好悠靜。

 

竟有這樣的生活

 

山中水庫是萬大水庫,水庫上方就是霧社,霧社事件的現場。大雨是夏日午後經常有的地形雨,真正讓人驚嘆的是,五點多的時候,雲霧散去,水庫如一方明鏡,全貌朗現。陽光從雲隙灑落,萬物如經洗滌,我感受到一種有如新生的欣喜,霎時像置身祕境之中。宿舍本身也是絕無僅有,它有一條小徑通到水庫底,沿路上結滿了百香果,你不能相信竟有這樣的地方,竟有這樣的生活,如果不是認識這個同學,我不會有這趟神奇的旅程。在感動的瞬間,我暗暗下了決心:將來就到這裡來教書吧,有個可以住宿的地方,人生只要有這樣的角落,一切都足夠了。

這個夏天之後的幾年,偶然讀到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陡地想起這個山間躲雨的片刻,片刻中,天地的巨大寧靜。想起了當初的立志,心境卻已有不同。當我真的有機會到學校教書時,我退縮了。我忽然感覺到自身知識的不足,不知可以教別人什麼。我總不能對人說,我來教書是因為我熱愛山間的湖濱生活。然而,我必須坦承,在我有過的年輕夢想中,這方天地始終藏在心中深處。蔣捷詞中的意思,這幾年體會得更多。我慢慢明白年輕時讀的許多書,其實是生命之書,它不在於讓你強記驕人,而在讓你體會印證。等到我懂得的時候,一長段歲月過去了。或許,有一天,我終會再訪那間農校……

作者簡介

廖志峯

出生台北市,現住基隆市。淡江大學中文系畢,國立師範大學教育學分班結業,曾任廣告公司文案、國會助理、編輯,現任職於出版社。喜歡旅遊、看電影、漫步和攝影。於《文訊》撰寫專欄「書時間」(2012-2014),文章、隨筆散見報章雜誌,著有《書,記憶著時光》。

【2019-01-05 06:14聯合晚報】